解剖课结束时,走廊的声控灯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秋雨将实验服叠得方方正正,橡胶手套里残留的滑石粉簌簌落在不锈钢台面上。
林晓棠抱着实验报告册凑近,茉莉花茶的香气混着福尔马林的气息,在黄昏里酿成一种奇特的温柔。
"要一起去食堂吗?
"林晓棠的发尾扫过白大褂领口,那里别着枚银色的蝉形胸针,"听说今天有糖醋排骨,他们都说我嗅觉失灵,其实食堂阿姨撒的是绵白糖不是砂糖......"秋雨低头看自己沾满碘伏的袖口,指尖还残留着标本皮肤下血管的触感。
她想起复读那年,母亲总是把白砂糖藏在米缸深处,说绵白糖容易受潮,就像她反复潮湿的未来。
"你们先去吧,我想再整理下笔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晒干的莲蓬,空洞里漏着风。
实验室的玻璃窗映出晚霞时,秋雨才发现解剖台下的死蝉不见了。
水泥地面上只剩一点褐色的碘伏痕迹,像句没写完的批注。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地砖缝隙里的蝉蜕——薄如蝉翼的外壳完整地嵌在灰缝中,六只细足仍保持着攀爬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离开这片阴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点开图片时,秋雨的呼吸凝在喉间:自家老房子的砖墙上,用红漆喷着大大的"拆"字,歪斜的笔画溅在晒着的棉被上,像道渗血的伤口。
她忽然想起复读第三年的夏天,暴雨冲垮了后山的土坯墙,父亲披着塑料布抢修时,后颈的汗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开的痕迹和此刻的"拆"字惊人地相似。
"需要帮忙吗?
"李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她迅速锁屏。
社长穿着便服,黑色卫衣领口露出苍白的锁骨,手里拎着袋透明的实验器材。
秋雨慌忙起身,蝉蜕从指缝间滑落,恰好跌进他脚边的塑料袋里。
"是蝉蜕?
"李默弯腰捡起,指腹摩挲着那层透明的躯壳,"我们老家管这叫知了猴的盔甲,小时候爬树摘它,能卖钱买冰棍。
"他的声音带着北方小城的尾音,像秋雨后的溪涧,清冽中泛着温润的石子气。
秋雨喉咙发紧,想起县城中学的围墙外,每到夏夜就有孩子举着竹竿粘蝉,手电筒的光束在杨树叶间晃成碎银。
她高三那年,曾偷偷用攒了三个月的饭钱买了本《人体解剖图谱》,躲在宿舍被窝里看,书页间夹着的正是这样一枚蝉蜕。
"你老家......"李默忽然停住,似乎意识到什么,耳尖微微发红,"抱歉,之前在实验室......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没关系。
"秋雨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平静,"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复读了三年,靠着边疆地区加分才考上这里。
县城中学没有解剖课,第一次摸显微镜时,我连载玻片都拿反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像终于破茧的蝉,虽然翅膀还带着湿意,却终于能首面阳光。
李默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支钢笔,在实验报告的背面画了条曲线。
"这是股动脉的走向,"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其实和山脉的走势很像。
我老家在秦岭脚下,每次爬山时,都觉得那些蜿蜒的溪涧像人体的血管,树根是毛细血管,主峰是心脏。
"他忽然抬头,眼睛在暮色中亮如星子,"你说的县城后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暗河?
"秋雨怔住。
记忆中后山的雨季,的确有泉水从岩缝里渗出,在落叶层下汇成细流,只有赤脚踩过时才能感觉到那冰凉的脉动。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体验竟能与解剖学产生联结。
李默将画好的纸页撕下,折成小船模样,放进她掌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暗河,重要的是让它流动起来。
"走廊传来林晓棠的呼喊,两人这才发现天色己完全暗下来。
李默拿起塑料袋时,蝉蜕在器材间轻轻晃动,像枚被妥善收藏的勋章。
秋雨跟着他往外走,路过解剖台时,看见自己的实验报告上,不知何时多了行钢笔字:"蝉蜕入药,主散风热,利咽喉。
"食堂己经没什么人,林晓棠守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糖醋排骨的甜香混着葱花的辛香扑面而来。
她往秋雨碗里添了勺辣油,忽然指着她领口:"呀,你沾到蝉蜕了。
"秋雨摸向衣领,触到一片透明的碎屑。
那是刚才说话时不小心沾上的,此刻在食堂暖黄的灯光下,竟像片凝固的月光。
她忽然笑了,想起复读最后一天,教室窗棂上的夏蝉终于振翅飞走,留下的空壳在晨光中微微发着金。
手机再次震动,母亲发来新消息:"拆迁款下来了,够给你交学费和买电脑。
别担心,你爸说咱们家的地基下埋着老祖宗的泉眼,以后不管搬到哪儿,根都在那儿。
"秋雨咬下一口排骨,糖醋的酸甜在舌尖炸开。
林晓棠正和李默争论食堂的粥是用新米还是陈米,窗外的夜风吹动梧桐叶,沙沙声里仿佛藏着无数振翅欲飞的蝉。
她忽然明白,那些被反复咀嚼的过去,终将成为滋养生命的养分,就像深埋地下的暗河,终将在某个清晨,带着星光,流向更辽阔的江海。
解剖台的阴影里,死去的蝉早己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而她,正站在光里,握着那艘载着暗河的纸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千万条血管里的潮汐,共振出新生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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