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至,蛤蟆洼的试验田冒出新芽时,陈默正在公社仓库测算积温。
窗外传来王铁蛋的叫骂声:“狗日的偷了俺家的化肥!”
他抬头望去,只见生产队长扛着半袋碳酸氢铵冲进院子,化肥袋上戳着几个拇指大的洞,白色颗粒漏在黄土路上,像撒了把碎盐。
“别急,”陈默放下温度计,“昨晚我在仓库装了捕鼠夹。”
他蹲下身,用镊子夹起脚边的塑料碎片,“这是农药瓶的碎片,老鼠不会咬这玩意。”
王铁蛋瞪大眼:“你是说……”“有人想断咱们的肥。”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这是他用卫生院的床单改的,胸前绣着“陈工”二字,林晚秋说这样显得专业。
正午的公社会议室里挤满了人。
刘富贵翘着二郎腿,皮鞋尖点着地面:“我就说嘛,资产阶级种子就是招灾。
你看这苗黄的,跟营养不良似的。”
他掏出张纸,“县革委会刚发的《农业学大寨简报》,批评某些公社搞‘科学迷信’。”
村民们交头接耳。
陈默注意到林晚秋坐在后排,手里捏着本《毛泽东选集》,书页间露出半截粉色手绢——那是他昨天教她用来记录化肥配比的。
“刘站长说得对,”陈默突然开口,“所以我申请把试验田交给公社代管。”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鱼塘。
林晚秋猛地抬头,手绢掉在地上。
刘富贵的八字胡抖了抖:“你这是认怂?”
“不是认怂,是请君入瓮。”
陈默摸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带泥的塑料碎片,“昨晚有人往化肥里掺六六六粉,想烧死麦苗。
这种农药的毒性,刘站长比我清楚吧?”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六六六粉是国家明令禁止在农作物生长期使用的剧毒农药,1978年农业部就发过通知。
刘富贵的脸瞬间惨白:“你别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验验便知。”
陈默转向林晚秋,“林书记,能否请县防疫站的同志来做个化验?”
姑娘弯腰捡起手绢,指尖在裤腿上擦了擦:“当然能。
不过陈工,你说的‘有人’,可有证据?”
“有。”
陈默掏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三枚带齿印的烟蒂,“这是在仓库窗台上捡的,牌子是‘金钟’,全太康县只有县种子站的人才有。”
刘富贵蹭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私闯办公区域!
这是违反治安条例!”
“我只是路过种子站厕所,”陈默笑了笑,“正好看见刘站长的搪瓷缸里泡着半片六六六粉包装纸。”
空气瞬间凝固。
林晚秋突然咳嗽起来,用手绢掩住嘴——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陈默转身看向门口,只见狗剩扶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进来,胸前挂着“太康县防疫站”的工作证。
“这是省农科院派来的专家,”陈默介绍道,“顺便来查查全县的农药使用情况。”
刘富贵的后背贴上了墙,额角的汗珠滴进衣领。
林晚秋站起身,红像章在阳光下闪了闪:“刘站长,既然你这么关心试验田,不如亲自去守夜?
正好跟陈技术员学学科学种田。”
当晚,陈默在试验田边搭了个窝棚。
刘富贵蹲在墙角,手里攥着个手电筒,光柱在麦苗间晃来晃去,像只受惊的萤火虫。
“陈工,”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化肥是县供销社主任让掺的,他说你要是成了,他这个月的化肥指标就没法卖高价了。”
陈默擦着显微镜镜头,眼皮都没抬:“我知道。”
“你知道?”
“供销社主任的小舅子,在县城开了家农资店,”陈默往载玻片上滴了滴蒸馏水,“上周我去买喷雾器,看见他货架上摆着过期的敌敌畏。”
刘富贵猛地抬头:“你早就盯上他了?”
“盯上的不是他,是你们的‘指标经济’。”
陈默将载玻片推进显微镜,“知道为什么麦苗发黄吗?
不是缺肥,是缺氮。
你们卖的碳酸氢铵,含氮量连国家标准的一半都不到。”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刘富贵突然抽泣起来:“我也是没办法,家里三个娃都等着吃饭……”“所以你就该帮着他们坑农民?”
陈默打断他,“去年蛤蟆洼饿死的张大爷,就是因为用了你们的假化肥,颗粒无收。”
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照向夜空。
陈默看见刘富贵的影子在泥土上缩成一团,像株被踩扁的麦苗。
他摸出烟盒,里面只剩两根烟,递过去一根:“想戴罪立功吗?”
凌晨三点,供销社仓库的狗突然狂吠。
陈默跟着刘富贵翻过围墙,看见三个黑影正在往化肥袋里掺黄土。
王铁蛋带着民兵从暗处冲出时,其中一人拔出弹簧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别动!”
陈默抄起木棍砸向对方手腕,听见骨头碎裂的咔嚓声。
黑影倒地时,掉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粮票和外汇券。
“香港来的?”
他用脚尖踢了踢盒子,转向脸色惨白的供销社主任,“买卖化肥赚的钱,不够你去澳门赌两把?”
主任扑通跪下:“陈技术员饶命!
我也是被荣记洋行的人逼的……”“荣记洋行?”
陈默挑眉,这个名字他在后世的县志里见过——1985年太康县最大的走私案主犯,正是打着港商旗号的国民党特务。
这时,林晚秋带着公社秘书赶来,手里举着盏马灯。
她穿着件男式军装,腰间别着把五西式手枪——这是县武装部今早刚发的民兵装备。
“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落在外汇券上,瞳孔微微收缩。
“有人往化肥里掺黄土,”陈默踢了踢装满渣土的麻袋,“还私藏管制刀具。”
林晚秋转向供销社主任:“荣记洋行的人在哪儿?”
“在……在县城招待所302房。”
主任哆哆嗦嗦地说,“他们说明天要见蛤蟆洼的负责人。”
陈默注意到林晚秋的睫毛猛地颤动,她握枪的手指关节发白:“陈工,你带民兵押着犯人去县公安局。
我……我去通知县革委会。”
她转身时,军大衣下摆扫过陈默的膝盖,他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县城百货大楼卖的百雀羚,而是带着檀木味的进口货。
凌晨五点,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试验田时,陈默正在县公安局做笔录。
王铁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从供销社主任家里搜出的账本:“陈哥,你看这个。”
账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林晚秋和一个穿唐装的男人,背景是城隍庙的飞檐。
男人拄着根镶玉拐杖,杖头雕着只展翅的老鹰——那是国民党军统的标志。
陈默摸出烟盒,点燃最后一根烟。
窗外传来绿皮火车的轰鸣,他想起林晚秋昨晚别在腰间的手枪,想起她看外汇券时突然收缩的瞳孔。
原来这个总把“妇女能顶半边天”挂在嘴边的副书记,早在他穿越之前,就己经跟境外势力勾连。
他翻开笔记本,在“林晚秋”名字下画了个红圈,旁边写下:军统遗孽?
荣记洋行联系人?
并在下方标注:1980年6月21日,化肥袋里倒出的不仅是黄土,还有这个时代最危险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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