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镇的黄昏总带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铅灰色云层像被揉皱的破布,压得镇口老槐树的枝桠都蜷着,而贯穿镇子的那道时空裂缝——从三年前开始就悬在半空的幽蓝裂痕,此刻正泛着冷光,像只不眨的眼睛。
苏劫踩着青石板路往老茶摊走,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沾着泥点。
他右手无意识地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泛白——这是他的习惯,每当靠近裂缝,或是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草味时,后颈就会泛起细汗。
七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气味里,被一道泛着铜锈色的光拽进裂缝的。
从那以后,那道“轮回之力”的轰鸣就像梦魇一般刻在他的脑海,只要有类似的声响,他的身体就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从那以后,他总能在人群里看见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像被水浸过的旧画,大人们说那是“轮回残魂”,可没人信他能看见。
“小劫来啦!”
李伯的嗓门打断了苏劫的思惚。
老茶摊支着蓝布棚子,竹椅上坐着三个挑货郎,正捧着粗瓷碗灌凉茶。
李伯系着靛青围裙,左手拎着铜壶,右手抹了把额角的汗,铜壶嘴腾起的热气里,他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今儿还是菊花普洱?”
“嗯。”
苏劫应了声,在常坐的竹椅上坐下。
竹椅靠背上有道淡红色抓痕——是阿福挠的。
那只油光水滑的橘猫正蜷在茶摊角落的青石墩上,前爪垫着脑袋打盹,尾巴尖却竖着,像根小旗子。
苏劫刚要接李伯递来的茶碗,眼角突然扫到竹椅底下有片反光。
是块青铜镜碎片。
他弯腰捡起时,指腹触到冰凉的铜锈,可掌心却像被火燎了下。
碎片边缘参差不齐,背面刻着半圈纹路,像是被截断的轮回图,纹路里泛着极淡的幽光——只有他能看见的光。
“李伯,这是...”苏劫刚抬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
茶摊的蓝布棚、李伯的笑脸、阿福的尾巴尖,在一阵眩晕中全在眼前扭曲成了碎片。
他只觉得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睁眼时,己身处一片雾中。
雾气是灰青色的,像被揉碎的暮云,将他紧紧包裹,让他有一种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绝的感觉。
苏劫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可更清晰的是...细碎的呢喃。
他顺着声音望去,不远处飘着个半透明的影子,是个穿墨绿裙的妇人,怀里抱着个裹红布的婴孩。
“阿娘的小劫最乖了...”那影子的嘴一张一合,苏劫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没见过这个妇人,可那些话却像针一样扎进脑子里——“等阿爹卖完药材,咱们就去买糖人”“小劫要记住,看见泛铜锈的光就跑”“阿娘会在轮回里等你...”“你终于来了。”
冷不丁的男声在耳边炸响,苏劫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铜柱上。
这声音像砂纸摩擦,与七年前那如雷般的“轮回之力”轰鸣有几分相似,让他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蔓延全身。
他这才发现,雾里飘着的影子远不止那个妇人,有挑着货担的老头,有攥着拨浪鼓的孩童,还有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他死时胸口插着把刀,血还在往下滴,可表情却带着笑,“终于能见到我闺女了...”苏劫的呼吸乱了。
他伸手去碰最近的影子,指尖刚触到那团雾气,无数画面就像潮水般涌进来:货担老头在裂缝前被光卷走时喊着“我家还剩三亩田”,孩童攥着拨浪鼓追蝴蝶,结果栽进了裂缝旁的枯井,皮夹克男人是为救落水的小女孩才被蚀骨会的人...“这是...轮回残魂的记忆?”
苏劫喃喃自语。
他的手在抖,可心里却腾起股滚烫的热——七年来,他总被说成“疯孩子”,说他“看见的影子都是幻觉”,可此刻这些鲜活的记忆,比茶摊的铜壶还真实!
“咚!
咚!”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雾气里的静谧。
苏劫猛地抬头,雾的尽头闪过几道黑影,为首那人戴着青铜面具,手里握着根泛着幽光的短刃。
“找到你了。”
面具下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让苏劫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跑!”
苏劫脑子嗡的一声。
他想起李伯总说“轮回空间的出口藏在规则里”,可规则在哪?
他急得原地转圈,突然,那个穿墨绿裙的妇人影子飘到他面前,抬手朝左边指了指。
苏劫顺着她的方向望去,雾气里有面半透明的墙,墙上的纹路和他手里的青铜镜碎片严丝合缝。
他想也不想就撞了过去。
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裹住他,他只觉得身体像是被无数根冰针穿过,眼前白光一闪。
等再睁眼时,鼻尖己经闻到了茶摊熟悉的陈皮香。
李伯的铜壶“当啷”掉在地上,滚出去半丈远,凉茶溅湿了他的裤脚。
阿福原本蜷成毛团的身子炸成了蒲公英,正弓着背往茶摊里躲,尾巴粗得像根胡萝卜。
“小劫?”
李伯的声音在抖。
他盯着苏劫手里的青铜镜碎片,喉结动了动,“你...你刚在那站了整整半柱香,眼睛首勾勾的,喊你八声都没应。”
苏劫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茶摊中央,手里还攥着那片镜子。
他低头看了眼,碎片背面的轮回图不知何时亮了起来,像团烧不旺的火。
“孩子。”
李伯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老人的掌心烫得惊人,“有些事,不是你该碰的。
那镜子...是七年前,和你娘一起消失的。”
苏劫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想起雾气里那个穿墨绿裙的妇人,想起她怀里的红布包裹——那布角上绣的并蒂莲,和他小时候盖过的小被子,一模一样。
“李伯...”他刚要开口,李伯却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老人弯腰捡起铜壶,背对着他说:“天快黑了,回家吧。”
苏劫攥紧镜子往家走。
风卷着裂缝的幽光掠过头顶,他能听见空气里又响起了那些细碎的呢喃,可这次,他能听清每个字。
路过镇口老槐树时,他摸了摸怀里的镜子,碎片贴着心口,烫得像团火。
今晚,他的枕头下多了样东西。
熄灯后,苏劫盯着天花板,眼前不断闪过雾气里的影子。
李伯的话像根刺,扎得他睡不着——“和你娘一起消失的”。
窗外,时空裂缝的幽光忽明忽暗。
苏劫摸出镜子,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他知道,只要再碰一次,那些被轮回吞噬的灵魂,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秘密,都会再涌出来。
他翻了个身,把镜子往枕头下塞了塞。
明天,他得去问问李伯,关于轮回,关于镜子,关于...那个喊他“小劫”的妇人。
风掠过窗棂,吹得床脚的铜铃叮当响。
苏劫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他不是疯了。
他只是...能看见轮回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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