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天刚入冬,父母把我带上武当山。
山路太陡,鞋子磨破,脚趾冻紫,娘也没回头看我一眼。
爹只道了句:“下山就活不成了。”
那日天色阴,山下起雾,像有人在背后抽泣,又像没人说话很久了。
注“暮冬之时,霜寒将骨。
人弃稚子于山道者,非无情,乃无力也。”
武当道观不大,观主姓赵,不苟言笑。
他看了我几眼,说:“这娃瘦得像根签子。”
爹娘什么都没说,留下一篮鸡蛋后便转身走了。
我追着跑几步,脚下一滑,摔在青石台阶上,牙磕断半枚,血从唇角流下来。
没人扶我。
观里弟子站在檐下看,像看石头裂了口。
注“断齿不哭,碎唇不语。
山上之人,少怜悯,多冷眼。”
那年冬天雪下得早。
晚上睡在柴房,冻得连尿都尿不出来。
别人都有草席,我只有几块破麻布。
有夜晚,我醒来,看到柴垛后有个人蹲着,一动不动。
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
后来我才知那是三年前冻死的老道,没人敢把他扛下山。
注“寒夜有形,无非心魄映壁。
久居道门者,见鬼如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每天三炷香时辰,早课、搬水、抄经、蹲马步。
吃的是糙米杂豆,喝的是野菜汤,有时汤里漂着虫子也要喝。
我开始习武,是因为不习也要挨打。
观里老道喜欢看我们摔打,谁打得狠就多给一碗饭。
注“拳非为强,饭所逼也。
饥者为狼,饱者似猫。”
十三岁那年,山下来了群贼,抢了粮仓。
赵观主派我们几个小道童下山找援兵。
我一脚踏出山门,才发现自己己经七年没见过山外人。
山下比山上冷,冷在人心。
注“久居高岭,不识尘世腥风。
下山一遇,尽是铁石铜面。”
十五岁那年,弟弟也被送上来。
他瘦得比我当年还厉害,眼里却有股狠劲。
别人欺他,他反咬一口。
我们兄弟从此合练桩法、剑招,谁都不敢惹。
可饭还是不够吃,夜里饿得眼花耳鸣。
我在墙后偷听过观主说:“再这么下去,道观得卖地了。”
十七岁时,武当道观出了事——两个弟子失踪,山后留下血迹和断掉的道袍,观里闭口不谈,只多烧了几场香。
那夜,我梦见山后那棵枯松下,有人倒立着吊着头颅,眼珠盯我一夜。
醒来,我鼻中尽是血。
注“魇非梦也,实为气摄魂阻。
道者之路,先过魄门。”
十八岁,赵观主说要派两人下山,去闾山学法术。
听说闾山有真符法,有道术能召风引雷,也能驱邪镇煞。
选拔之日,比武为先。
拳拳到肉,掌掌震骨。
我打断了一个人的肋骨,弟弟踢断了人腿。
我们赢了,赢得的是一次下山的机会,还有更艰苦的命。
注“刀拳不争道,道在争中现。
下山非自由,实为放逐也。”
闾山记(一)——入山1986年初夏,天未热透,草木己疯长。
我离开武当那天,道观门口有些人来送,算是看了我们兄弟俩十年,眼神里也没舍不得,只是看看,好像是送一筐萝卜下山。
我背着行囊,弟弟牵着一根棍子,跟在我后头。
路上风硬,石板铺的山道被风打得咯吱作响。
我们没什么行李,只有两双草鞋,一卷经书,两把劣质的木剑,还有我们自己。
听说闾山开宗祖师是个疯子,道法奇异,收徒靠的是“谁走得上山谁就是缘分”。
我们运气好,一脚没滑下去,便成了道童。
闾山不比武当,道观破烂,神像剥漆,檐下的钟裂了个口子,每撞一次都像有人在喊疼。
道长姓赵,不苟言笑,眼珠子浑浊得像死鱼,见我们来,手里拎着扫帚说了句:“收拾后院鸡舍,干完再吃饭。”
我当时就知道,这地方比武当还穷,还硬。
异记:闾山有道观,名“歧象”,无人敢久居。
传其山门有白鸟昼鸣,夜化为人,足迹类爪,趾反钩梁,所触生寒。
道士言:“非善非恶,彼为山精。”
⸻闾山记(二)——苦修在闾山住的第一晚,我梦见武当山上的神像倒了,青铜面皮咔咔剥落,露出里头的是人的面孔,苍白、憔悴,还在动嘴。
我醒来时一身冷汗,弟弟正打着呼噜,枕边一只耗子啃干粮。
赵道长不教剑,只教我们如何闭气、潜行、藏神。
他说:“真正的道法,不是给人看的,是在黑夜里活下去的本事。”
我们白天修坛,晚上修心。
凌晨三点醒,午时一刻睡,饭是番薯拌米糠,偶尔还要捡几只死去的野鸡用来祭坛。
我曾问他:“那妖怪呢?
道士不是该除妖的吗?”
他淡淡回了句:“你连活人都斗不过,还想斗鬼?”
我那时候第一次明白,道术这玩意儿,不是画符念咒那么风光的。
你得知道怎么在山里活着,怎么不叫野狗叼走尸体,怎么在尸体前头认出人心。
异记:道者有训,名“闭神锁魂法”,须浸息九夜,避光七日,血不得滴地,语不得出声。
成者形不动而魂游山川,败者口鼻俱黑,五官倒置,世人称“逆行鬼”。
⸻闾山记(三)——初试一年后,我学了三分本事。
那晚山中起雾,赵道长命我与弟弟下山取符水,说是旧村老井出了事。
我们走了三十里,雾如湿布,拂面冰冷。
村口荒草里,有个人坐在树下,头低着。
弟弟喊了声“大哥你看!”
我没回头,只是低声喝他:“别吭声,继续走。”
我们走了七步,那人抬起头来。
他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干枯的皮往两边裂着,像一张老树皮被风吹裂。
我拔剑,那人却没动,只是张嘴笑了一下。
那笑容我至今忘不掉,像死婴在坟里笑一样。
回观后,赵道长给了我一盏灯,说:“你能活着回来,不是道法,是你知道怕。”
那一晚我没睡,弟弟也没说话。
第二天他发烧了三天,梦里喊的全是娘。
异记:井鬼之祟,源于弃尸。
凡尸沉井者,魂不归地,怨气借井水游走人间,久而成精。
其形似人,而五官藏于背脊之内,见人必诱其饮井中水,饮则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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