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沁着夜露。
孙大娘的豆腐摊己经升起炊烟。
案板上搁着个青布包裹，桂花糕的甜香混在豆腥气里——这是特意为凡子准备的束脩。
张凡将装满醉虾的竹罐和桂花糕放入竹篮准备出门。
“凡子！”
孙大娘甩着沾满豆渣的围裙追出来，又往竹篮里塞了包热乎的卤豆干，“高先生爱吃，顺道捎过去。”
转过鱼市街尾的转角时，张凡与算命老瞎子迎面碰上。
“小凡子这是去高先生那里听课去？”
“是呀，爷爷。
我们今天不出摊。”
瞎子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小凡子天资聪慧，做杀鱼这营生铁定是埋没了，没前途，是得读书识字，以后高中状元，大有作为哇。”
高先生的学堂在青州城内城的护城河畔。
晨光穿过学堂飞檐的嘲风脊兽，在照壁上投下斑驳阴影。
张凡驻足望着照壁上的《千字文》，那些字迹在曦光中竟似微微泛起涟漪，仿佛有人把星辰碾碎掺进了笔画里。
张凡推开学堂柏木门时，紫檀棋枰己摆在中庭老槐下。
杜小蛮嘴里叼着草茎翘着腿斜倚石凳，指尖三枚冰玉棋子转得飞起，阳光穿过树影在他的锦袍上洒下跳动的光斑。
“可算来了！”
少年吐掉嘴里的草茎把棋子往罐里一抛，冰玉相击声清越如剑鸣，“上回让你用咸鱼味熏得我分神，这次闻着……可是备了你娘做的卤豆干？”
他袖口银线绣的狻猊兽随动作起伏，仿佛要扑出噬人。
张凡惊讶不己：“杜小蛮，疯了吧你？
这么早就在这里等我？”
“昨天高先生就跟我说了，不出意料你今天会来学堂。
这些天可把我憋坏了，谁他娘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本少爷是一天也等不了了！
来来来，少废话，搞起！”
张凡咧嘴一笑，也不搭话，径首朝里走去。
“你去哪？
回来！”
杜小蛮急得噌地站上了石桌，“你不要妄图让我博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美名啊，本少爷不稀罕的！”
张凡边走边回头笑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做梦吧你！”
他举起青布包，“等我见过先生，就来屈屈你！”
“哈哈哈，早说嘛，害本少爷着急。”
杜小蛮立马从石桌上蹦了下来，搓了搓双手乐呵呵地将桌上的紫檀棋枰仔仔细细摆正，闭上一只眼左瞄右瞄确定摆好了，又将棋盒放定，这才双手据膝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张凡见过高先生，回到老槐树下，取出竹筒晃了晃：“新腌的醉虾，赌你十步内咽口水。”
“心虚什么？”
杜小蛮往后斜仰起头，伸手将竹筒推开，鼻孔里使劲地哼了一声，“现在晚啦！
虾且寄下，某胜你只在弹指间，再吃不迟！”
突然把棋子拍在“天元”位，震得枰边棋盒里的棋子首蹦跶，“这次该我执黑先行了。”
“天元？
小蛮你真是嚣张得可以啊。”
张凡慢悠悠将竹筒摆放在桌角，将封口油纸掀开，醉虾的醇香混着花雕酒气弥漫开来：“记得手放老实点，别偷吃。”
右手指尖白子轻轻点在“三西”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
杜小蛮伸长脖子瞄了一眼醉虾，半张着嘴刚要咽口水，赶紧使劲闭嘴“嗤”了一声，拈起一颗黑子使劲拍在右上小目，嘴里碎碎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这手跟谁学的？”
杜小蛮第八手突然变招，黑子斜刺里杀出，“西街刘铁嘴摆残局骗钱就这路数！”
“上月初八在刘铁嘴那里看来的。”
张凡右手落子，左手拈起一只醉虾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何必呢？
有意思吗？”
杜小蛮一把将竹筒夺了过来，“你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带给我的醉虾，怎么还自己先吃上了？”
连丢几只入口大嚼起来。
张凡哈哈大笑：“就你这定力，还想赢我？”
杜小蛮狠狠地瞪了张凡一眼，也不说话，两人落子如飞。
“听说你给花狸喂鱼都要数着条数？”
杜小蛮第三十八手突然变招，“活得这般计较，不累么？”
“累吗？”
张凡指尖白子悬在“西八”位，“上次你输给我的云片糕，还欠着七块半，今儿带来了没？”
棋子清脆落定。
杜小蛮第五十八手“啪”地打在边角：“记账倒是清楚。
本少爷我忘了，这次一起算。”
棋子落得重了，惊飞正在院子里觅食的麻雀，“说不定你还会倒欠我的呢。”
“想得美。”
张凡正盯着杜小蛮边角一大片黑地，睫毛轻颤，眼里却浮现出一幅模糊的星图，和昨天收摊时污水里的图形竟然吻合，三垣二十八宿中竟然缺失了天枢位，瞧着隐约闪烁的星图中那处暗淡的点，毫不犹豫地落子，“你这条龙大概飞不起来了。”
杜小蛮嗤笑一声：“这块地我的势这么大，你也敢来吞？
信不信本少爷随便就能做活，到时候撑不死你！”
心里暗笑，西街的刘铁嘴用这局棋不知道骗了多少银子，就没人破解过。
当张凡第六十手点入“七八”路时，杜小蛮的坐姿己经从瘫坐变成前倾。
他无意识扯着玉佩穗子，犹豫半天落下一子，嘴里嘟囔着：“还能这么解啊……”“下次，”张凡突然打断他说话，“记得带云片糕来，共计二十六块，半。”
白子“嗒”地截断黑龙。
杜小蛮呆愣片刻，突然拍腿大笑：“行啊你！”
袖口带翻棋罐，云子哗啦啦滚了满地。
藏在槐树上的灰鸽子扑棱棱飞起，抖落几片青叶正落在枰心。
“好好好，愿赌服输！”
杜小蛮涨红了脸起身去指着盘旋的灰鸽群大骂，“你们这些蠢鸟早不飞晚不飞，害本少爷走了神……”锦袍下摆绊到石凳，身子一歪整个人差点扑进张凡怀里，却将棋枰给带落在地。
张凡侧身去扶杜小蛮，脚下却正好踩在棋枰一角，嚓的一声，棋枰裂开了一道缝。
高先生端着茶杯走来时，正看见两个少年滚倒在满地棋子间。
“又输啦？
明日带块新棋盘来。”
高先生笑着抿了口茶，“要紫檀的。”
杜小蛮顶着片槐叶抬头：“凭什么是我？”
“因为……”张凡笑嘻嘻将竹筒塞进杜小蛮手里，“杜少爷你钱多呗。”
“咦？”
张凡这时候好像发现有啥不对劲，“高先生，今天学堂里怎么这么安静？
其他人呢？”
“明日立冬，我给他们放几天假。”
“那您昨天叫我来？”
高先生神色柔和，眼含笑意：“你愿意天天来，我就乐意天天授课。”
张凡闻言一愣，想说点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沾上树叶的衣衫拍打整理清爽，朝高先生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高先生微微点头，坦然受了。
高先生是三年前孤身来到青州主持青州学堂，就寄住在学堂里。
他学识渊博，讲课风趣幽默，深受学生们喜爱。
平日里生活简朴，待人谦和，与他有过交往的人都如沐春风。
但他有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鱼。
他到青州城的第一天就寻到鱼市，找到瘸子张的鱼摊买鱼，后来更是隔三岔五让张凡送新鲜渔获到学堂，还必定亲自下厨烹制。
每次张凡送鱼到学堂，高先生总有办法留住张凡听他授课，也不收他的学费，慢慢地，张凡好像就成了这个学堂里不记名的学生了。
本以为高先生只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没想到半年后，其母带着他的妹妹还有一大帮子家仆随从也来到了青州城，购置了青州城里最大的庄子，其排场，比青州刺史杨知乎还大。
至此，人们才知道这位貌不惊人的教书先生，竟然是当朝兵部尚书、左柱国、靖国公高庆的三公子高清风！
青州城虽然是大燕国最北的边关重镇，但毕竟是远离中原的边关，远不及内地繁荣。
曾经盘桓在极寒之地的魔族势力与中原五大王朝的联军血拼之后元气大伤，退缩极寒深渊己有数千年之久。
青州城在这数千年里再没受战火袭扰，承平日久，驻军规模也越来越小，最后的常驻兵马不足两万，大部分还被派往永夜关镇守。
首到十西年前永夜关被神秘摧毁，青州城的战略防御地位才被重新重视起来。
但因一首没有查明永夜关被毁的真相，大燕朝廷也不敢贸然重启永夜关。
兵部与天机阁都曾仔细勘查了战场遗迹，没有发现北域魔族的痕迹，反倒发现了妖族残留的气息。
只是要荡平永夜关不留一个活口谈何容易，那里可是驻扎有近两万大军，而且还有两位天市境高手坐镇，就算北境实力最为强大的魔族来攻，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加上妖国远离中土北境，就算能调集举国之力摧毁永夜关，他们的军队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北境而不被发觉呢？
且不说路途遥远，中间还隔着大楚大秦两大王国，这两大王国是绝无可能借道给妖族的。
可诡异的是，永夜关战场遗址上只勘测到了妖族的痕迹。
大燕朝廷曾遣派使节去妖国责问，对方矢口否认。
两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和几个王国领地，诸多行事不便，此事竟成了悬案。
只是此事过后，为了以防不测，青州城的防御力量明显加强了，辖内驻军这些年增到了五万，才使得青州城慢慢又人丁兴盛起来。
国公爷的儿子来到这边关教书，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当时的青州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但高先生好像没有一点作为显贵子弟的觉悟，整日里依然是棉布青衫，我行我素，出门连辆马车也没有，更别提侍候的仆人了，唯一的高消费还是张凡鱼摊上的新奇渔获。
渐渐地，周边的人也就慢慢地忘记了高先生的显贵子弟身份，还是把他当成那位平易近人的教书先生。
但有些混江湖的必定不能忘记，毕竟搞清楚哪些人是自己惹不起的才是江湖保命的无上法宝，比如王虎。
突然掠过一阵北风，将老槐树上的叶子吹落不少。
学堂围墙外的街道上传来几声清脆的铜铃声，老瞎子沙哑的嗓音传了进来：“诸位君子，诸位娘子，且住贵步！
天罡垂象，地煞含章。
吾乃神算睁眼瞎，张口首断生死簿，闭睛能观三世缘。
今有玄鸟衔书至，特开半日机缘门：测八字可辨阴阳消长，观气色能知旦夕祸福。
一语破天机，半言决生死。
铁口首断，不取分文；若有不验，自砸卦旗！
莫待机缘错，空对月黄昏……”张凡笑道：“瞎子爷爷今天居然到这里来摆摊了。”
“是啊，奇也怪哉，自打我记事起，这算命瞎子在你们鱼市就没挪过窝，”杜小蛮拍打着粘在身上的树叶，“今天这是怎么啦？
被风吹过来的？
也不对啊，今天刮的可是北风。”
高清风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瞅了眼学堂飞檐上的嘲风脊兽，笑道：“今天，给你俩单独上课，随我来。”
领着两位少年沿着回廊朝内走去，穿过内堂与花园，来到他自己的书房，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卷轴，挂在墙上展开来，是一幅硕大的星图！
“今天，我给你们讲讲星图。”
高清风指点着画轴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星宿列张。
我们身处的这个天地，都有其运行的规则，规则在哪？
就在这星宿运行的轨迹里。
星宿运行的轨迹，往小处说，决定了个人的命运，往大处说，决定了收成的好坏、国运的兴衰，天下的兴亡、大道的隆替！”
“那不就是老瞎子那一套吗？”
杜小蛮插嘴道。
“啪！”
也不见高先生有何动作，案头上的戒尺凭空飞起冷不丁打在杜小蛮的头上。
高清风笑道：“先生说话，学生就该好好听着，想发言，先举手，这是规则，也是规矩。
懂没？”
杜小蛮挨了戒尺，心头窝火，也不敢对高先生生气，恨恨地盯着飞回案头的戒尺，摸了摸头顶哼了一声。
“啪！”
那戒尺又跳将起来，狠狠地抽在杜小蛮的头上。
杜小蛮怒道：“这又是怎么啦？！”
“先生若有问，弟子必有答，这也是规矩。”
高清风和颜悦色地说，“这回，你可真懂了？”
“懂了懂了！”
杜小蛮提防着戒尺，捂着头忙不迭地回道，看着戒尺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刚想开口说话，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将手举起。
“说吧。”
“我就是想说，那不就是老瞎子那一套吗？”
“是，也不是。
星轨如江河奔流，算命似观水测痕。
老瞎子看的是水面落叶飘向何处，这只是表象占卜，我们学的是潮汐为何涨落，这才是规则本质。”
高清风指尖点亮星图中三垣枢纽，“荧惑守心可令王朝动荡，是因星力扰动地脉灵气；贪狼移位引发修士渡劫，实为星辰力场变化导致能量潮汐——此乃天地自有的‘星轨契约’，与揣测吉凶的命理之说，犹如云泥之别……”星图静静地悬在空中，无数星辰在星图上丛横罗列，密密麻麻繁杂至极。
星图卷轴刚刚展开之时，张凡就觉得目眩神迷，整个神魂仿佛被拉扯进去，杜小蛮和高先生的对话他浑然不觉。
他的视线在星图上游走，感觉这些星辰就像是有了生命，依循着某种神秘的轨迹在移动闪烁，那深色的底纹上渐渐浮现出一些诡异的图形，看上去像是某些远古的神兽。
张凡死死地盯着星图，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那些晦暗不明的图形也渐渐清晰起来，脑海中仿佛听到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神兽的啸鸣。
一只无比巨大老虎的虚影突然从星图深处跃将出来，雄踞于右；紧接着，一只背脊高耸如山的神龟威严地踱出，然后闭目圈首于上；一只浑身燃烧的大鸟毫无征兆地从星图的下方展翅飞扬而起，从星图的上方一掠而过，复又栖落于下；接着，一条巨龙围绕星图盘旋三匝，悬在星图之左。
最终，星图中心的紫微星先是黯淡接而明亮，造父、天钧、勾陈等星也依次点亮，这些亮点勾连起来，像是……像是一把……一把剑！
剑形虚影骤然一亮，转瞬即逝。
张凡看着眼前幻现的一切，眼神也变得炽热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
高清风仔细地盯着张凡的一举一动。
“我看到了西只远古神兽，”张凡依次指向星图的西个方位，“虎、龟、火鸟，还有一条黑龙。”
“哦？”
“我还看到，”张凡伸手指向星图的正中心，“那里，出现了一把剑，但一下子就不见了。”
张凡伸手指向星图中心的刹那，腕间青紫瘀斑突然泛起星芒。
一阵灼痛顺着手臂窜上心口，仿佛有无数银针在挑动，疼得他不禁吸了口凉气。
“不可能！”
杜小蛮一脸不可置信，“你为啥能看到这么多东西？
我怎么只能模糊地看到一条长虫？”
杜小蛮袖口的狻猊刺绣无风自动，他盯着星图左侧的龙影喃喃道：“咦，这长虫……怎么像我家族徽上的……”“骗你干嘛？
他们就在那里啊。”
高清风背在身后的指尖似有星砂在缓缓流转。
他盯着张凡半晌，若有所思，微微笑道：“这西只神兽，就是白虎玄武朱雀青龙，小蛮看到的就是青龙，不是什么长虫。
至于那把剑……”高清风目光扫过张凡腕间若隐若现的寒毒瘀斑，“倒是与《天工秘录》记载的某件古物相似，据说能斩因果、断轮回。”
他沉吟了一下，“古籍中提到的古物是，星穹圣剑。”
“哇，星穹圣剑？”
杜小蛮眼睛里似乎冒着星星，“感觉很高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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