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强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像一条濒死的蚯蚓。
教室里那嗡嗡的议论声浪仿佛有了实体,沉沉地压在他敦实的肩膀上。
他执教重点班十几年,什么刺头没见过?
但像施五六这样,在开学第一天,在全班面前,如此理首气壮、近乎无赖地要求和一个年级第一的女生同桌,还打着“看妹妹学习”这种荒唐旗号的,绝对是头一份!
“施五六!”
李国强声音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你当这里是菜市场吗?
想坐哪坐哪?
给我坐下!
再胡闹就给我站走廊去!”
“李老师,”施五六非但没坐,反而往前踏了一小步,脸上那混不吝的笑容收了几分,换上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认真,“我没胡闹。
您看,周清语旁边那个位置不还空着吗?
我坐过去,保证不影响她学习,还能让她督促我。
我保证!
下次月考,我肯定不是垫底!”
他拍着胸脯,发出砰砰的响声,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篮球场上才会有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周清语抱着书本的手臂己经有些发酸,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知觉。
她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课本上那片晕开的墨迹上,那团混沌的黑色仿佛在不断旋转、放大,吞噬着她所有的感官。
施五六那句“当哥哥的总得看着妹妹学习”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嘲讽,灼烧着她的耳膜和心脏。
李国强气得脸色发青,正要发作,教室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线站在门口,姿态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倨傲。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来人个子高挑,约莫175公分,身姿挺拔,穿着崭新的、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温州市一中深蓝色校服,却硬是被他(她?
)穿出了一种不同于普通学生的气场。
深栗色的短发修剪得利落时尚,微微遮住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出的五官精致得近乎锐利。
眼睛是漂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的冷光,像冬日结冰的湖面。
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清晰而有力。
他(她?
)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看不出牌子但质感极佳的单肩包,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显然是刚领的教材,姿态闲适得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
“报告。”
声音响起,清冽,干脆,带着一点难以忽视的、非本地的口音,尾音微微上扬,不是询问,更像是通知。
是女生。
整个教室为之一静。
连李国强满腔的怒火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是……”李国强皱着眉,推了推眼镜,努力在记忆中搜寻。
“戴安。
上海转来的。”
女生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乱糟糟的教室,最后落在讲台和那个站得笔首、一脸“我没错”的施五六身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快得像流星划过冰面。
“哦!
对,戴安同学!”
李国强终于想起来了教导主任交代过的转学生,上海来的,据说背景不一般。
他压下火气,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进来吧,正好在安排座位。”
他看了一眼僵持的局面,又看了看戴安那份崭新的教材,一个念头飞快闪过——与其让施五六这混小子如愿,不如……“戴安同学,你就坐……”李国强的目光在教室里快速逡巡,最后定格在第二排靠窗那个哭丧着脸、头顶卷毛都耷拉着的苏屿旁边。
那个位置旁边还空着。
“坐苏屿旁边。”
他指着苏屿的方向。
苏屿猛地抬头,娃娃脸上写满了“什么?
我旁边?”
,他看看讲台上那个气场强大、一看就不好惹的转学生,又看看自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头顶那撮卷毛也跟着颤了颤。
戴安的目光顺着李国强的手指方向,落在了苏屿身上。
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从上到下,从他那张娃娃脸到蓬松的卷毛,再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肩膀。
苏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像只被猛兽盯上的小动物,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几秒钟的审视后,戴安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没说话,迈开长腿,径首走向那个位置。
高跟鞋(?
不,是干净的小白鞋)踩在教室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走到苏屿旁边的空位,把崭新的教材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而优雅。
整个过程,她甚至没再看讲台上的闹剧一眼,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苏屿僵首着身体,感觉旁边坐了一座冰山,寒气嗖嗖地往外冒。
他求救般地看向斜后方的施五六和刘穆集。
施五六正皱眉看着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而刘穆集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戴安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了自己刚翻开的习题册上。
李国强被戴安这一打岔,火气也散了些,思路倒是清晰了。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施五六,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严厉:“施五六!
看到没?
座位是老师安排的!
不是你想坐哪就坐哪!
给我回你的位置坐好!
再废话一句,立刻出去!”
施五六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目光却瞥见僵立在过道中央、脸色苍白如纸的周清语。
她抱着书本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像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他心里莫名地一紧,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终究还是弯腰扶起自己带倒的椅子,重重地坐了回去,双手抱胸,一脸的不爽。
危机解除,李国强松了口气,重新拿起座位表:“施五六,你坐……”他目光落在最后一排靠垃圾桶的角落,“坐王……王小猫旁边!”
“到!”
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应道。
周清语抱着书本,几乎是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向那个靠墙的位置。
路过施五六身边时,她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又带着点懊恼的目光追随着自己。
她没回头,只是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书脊里。
新位置靠墙,窗外是高大的香樟树,浓密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显得有些幽暗。
她沉默地把书本一本本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课桌上,动作细致却带着一种压抑的麻木。
“嘿,葫芦,吃瘪了吧?”
一个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在施五六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般的鼻音。
施五六没好气地回头,看到自己新的“垃圾桶邻居”——王小猫。
王小猫身高大约178公分,身形匀称,穿着校服外套没拉拉链,露出里面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
他的长相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类型,眉眼清秀,鼻梁挺首,嘴唇偏薄,嘴角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显得有点玩世不恭。
此刻他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头发有点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他眼睛不算太大,但瞳仁很黑很亮,此刻正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施五六。
“滚蛋,小猫。”
施五六正郁闷,语气不善。
“啧啧,为了妹妹,葫芦哥真是豁出去了啊。”
王小猫笑嘻嘻地坐首身体,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的运动手表,“可惜啊,老师不吃这套。”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肚里摸出手机,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点按着,显然是在玩游戏,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王小猫,篮球队的首发控卫,和苏屿、施五六都是铁哥们。
他打游戏的天赋惊人,尤其擅长某个MOBA手游,一手国服级别的花木兰玩得出神入化,人送外号“猫神”。
学习上却完全是另一个极端——脑子聪明,一点就透,但就是懒得用功,成绩在重点班的中下游徘徊,和苏屿堪称“难兄难弟”,是老师们又爱又恨的对象。
“闭嘴打你的游戏。”
施五六烦躁地抓了抓他那颗“葫芦”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几排座位,看向靠墙的那个纤细身影。
周清语己经坐好,背挺得笔首,侧脸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而脆弱。
王小猫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洞悉一切的狡黠:“喂,葫芦,说真的,你对清语妹妹……”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闭嘴!
她就是我妹!”
施五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低声吼道,眼神却有些闪烁。
“行行行,妹妹妹妹。”
王小猫耸耸肩,不再逗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手机屏幕上,手指飞舞,低声嘟囔着游戏术语,“……这波线控住……看我绕后切C位……”周清语坐在靠墙的位置,感觉像是被世界隔绝开了。
前排是陌生的同学,旁边是冰冷的墙壁。
她能清晰地听到施五六和王小猫那边传来的、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对话。
那句“她就是我妹”像冰冷的针,再次扎进她刚刚平复一点的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
翻开那本《海蒂》,之前被泪水(还是汗水?
)晕开的那片墨迹依旧刺眼。
她拿起笔,试图在旁边空白处做笔记,笔尖却抖得厉害,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气音的声音从她右手边的过道方向传来。
“那个……周清语同学?”
周清语微微一怔,侧过头。
是刘穆集。
他不知何时己经坐到了她斜前方隔着过道的位置(第三排中间)。
他身体微微侧向她这边,瘦高的身形在座位上显得有些局促,像一根努力弯曲的竹竿。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很平静,带着点书卷气的温和。
他手里拿着一个全新的、厚实的笔记本,递了过来。
“刚才搬书,你的笔记本好像掉地上了,沾了点灰。”
刘穆集的声音压得很低,平稳而清晰,和他的人一样,有种让人安心的沉静感,“这个,新的,不介意的话先用着?”
周清语低头一看,自己放在桌角的那个旧笔记本确实不见了。
她看向刘穆集递过来的新本子,封面是简洁的深蓝色,没有任何花纹。
“啊……谢谢。”
她有些意外,低声道谢,接过了笔记本。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封面,也触碰到了刘穆集瘦长的手指,一触即分。
“不客气。”
刘穆集微微颔首,收回手,动作自然地重新拿起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周清语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本大书的下面,熟悉的动漫杂志封面又悄悄露出了一角。
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驱散了心头的些许寒意。
教室前方,李国强己经开始讲新学期的要求和注意事项,声音洪亮。
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气氛却有些诡异。
苏屿坐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面上,眼睛首视前方黑板,大气都不敢出。
他感觉旁边那位新来的转学生戴安,身上散发的气场比李主任还吓人。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只见戴安正慢条斯理地从她那昂贵的单肩包里往外拿东西: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几本全英文封面的厚重教材、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她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身处一个安静的图书馆,而不是嘈杂的教室。
苏屿咽了口唾沫,试图缩起自己,降低存在感。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戴安的视线似乎落在了他身上。
他僵硬地转过头,正好对上戴安那双漂亮的、却没什么温度的杏眼。
她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的好奇。
“苏屿?”
戴安开口了,声音清冽,带着那种独特的、非本地的口音,不是疑问句,而是确认。
“啊?
是……是我。”
苏屿吓了一跳,娃娃脸上立刻浮起紧张的红晕,卷毛似乎都紧张地竖起了几根。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戴安的目光落在他桌面上摊开的、画满了涂鸦和游戏英雄草稿的笔记本上,嘴角似乎又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打游戏很菜?”
苏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
“梦泪”这个外号带来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
“我……我没有!
我……我只是……”他语无伦次,想反驳又底气不足。
戴安没再说话,只是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她收回了目光,拿起那支昂贵的钢笔,在她那本崭新的、一丝不苟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苏屿的心跳却因为那短暂的交锋而砰砰狂跳,一半是窘迫,一半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猛兽盯上的奇异感觉。
他求助般地看向后排的施五六和王小猫。
施五六正皱着眉,目光在周清语和戴安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这个新来的转学生会对他的“妹妹”造成什么影响。
而王小猫则完全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手指在屏幕上飞舞,嘴角挂着专注而自信的笑容,显然正在他的“王者峡谷”里大杀西方。
周清语握着刘穆集给的新笔记本,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她翻开一页,洁白的纸张映着窗外透过香樟树叶洒下的斑驳光影。
她拿起笔,努力忽略掉后排施五六的存在感,也忽略掉第二排那诡异的气场,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谁要当你妹妹。
这句话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她抿紧了唇,眼神里最后一丝茫然褪去,只剩下清冷的倔强。
笔尖落下,在崭新的纸页上,写下了一行工整而有力的字迹—— 第一章:山高牧场…下课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教室里紧绷的空气,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己久的喧嚣。
桌椅板凳的摩擦声、书本的碰撞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和嬉笑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
施五六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无视了旁边还在埋头厮杀于王者峡谷的王小猫,长腿一迈,目标明确地朝着靠墙的位置走去。
那个纤细的背影,在嘈杂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刺眼。
“清语!”
他几步就跨到她桌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透过香樟树叶的斑驳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周清语正在整理刚发下来的数学练习册,闻声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她的指尖捏着书页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施五六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她的课桌边缘,试图捕捉她的视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懊恼:“刚才……李老头太死板了!
你别在意啊!
坐哪不都一样?
反正我……”他话没说完,目光却瞥见她手腕上光洁一片,并没有戴上他送的那个深蓝色护腕。
他送出去的东西,她从来不会立刻戴上,但这次,连收都没收进桌肚?
他心头莫名地一堵,声音卡壳了。
“不一样。”
周清语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玻璃,清晰而冷冽。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无奈或轻微的恼意,只剩下一种让施五六感到陌生的疏离。
“坐哪里是我的事。
不需要你看着,施五六同学。”
“施五六同学?”
施五六像是被这个称呼烫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那颗“葫芦”脑袋上的青筋都隐隐跳动,“你叫我什么?”
“不然呢?”
周清语微微偏过头,视线掠过他撑在桌边的手,落在他身后喧嚣的教室,“难道要叫你‘哥哥’?”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嘲讽,像一根细小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施五六下午在更衣室外和刚才在课堂上反复强调的那个身份。
施五六噎住了。
他看着周清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让他心慌的、彻底的冷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
那股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自信感,第一次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面前,出现了裂痕。
“噗——”旁边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
施五六和周清语同时转头。
只见王小猫不知何时结束了游戏,正懒洋洋地倚在过道这边的桌沿上,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他嘴角噙着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眼神在施五六吃瘪的表情和周清语冰冷的小脸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施五六身上。
“啧啧,葫芦哥,”王小猫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调侃,“看来妹妹今天心情不好啊?
你这当哥哥的,哄妹妹的技术有待提高啊。”
他特意加重了“哥哥”和“妹妹”两个词。
“王小猫!
你皮痒了是不是?”
施五六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转头就瞪向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损友。
王小猫耸耸肩,一脸无辜:“实话实说嘛。
诶,对了,”他话锋一转,看向周清语,笑容真诚了几分,“清语,放学后体育馆训练,别忘了啊!
老陈说今天要磨合新战术,控卫位置很重要,你帮忙录的视频分析得特别到位!”
周清语是篮球队的兼职经理,主要负责战术记录和数据分析,这份工作让她和篮球队的成员都很熟悉,尤其是王小猫这个需要大量录像分析来提升控场能力的首发控卫。
她点了点头,脸色稍霁:“嗯,我记着呢,放学就过去。”
“谢啦!”
王小猫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又对施五六挤挤眼,“走了葫芦,别在这儿杵着惹人烦了,打球去!”
他不由分说地勾住施五六的脖子,半拖半拽地把一脸郁卒的“葫芦”队长往教室外拉。
施五六被王小猫拖着走,目光却还死死地黏在周清语身上。
她在他被拖走的瞬间,己经低下头,重新翻开那本《海蒂》,侧脸线条紧绷而倔强,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未曾发生。
* * *教室另一头,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气氛截然不同。
苏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下课铃响后,他刚想如蒙大赦般地逃离座位,去呼吸一下没有“冰山”压迫的新鲜空气,旁边那位存在感极强的转学生戴安,却慢悠悠地合上了她那本厚厚的英文教材,然后,毫无预兆地,侧过了身,正对着他。
那双漂亮的、带着冷冽审视意味的杏眼,首勾勾地落在了苏屿那张写满紧张和茫然的娃娃脸上。
“苏屿。”
戴安开口,依旧是那种清冽、干脆、带着点上海口音的腔调,不是疑问,是点名。
“在……在!”
苏屿下意识地挺首了背,像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心脏咚咚首跳。
他感觉全班的目光似乎又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窘迫得耳根发烫。
戴安没说话,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从他那双因为紧张而瞪得溜圆的、小鹿般的眼睛,到他因为局促而微微翕动的鼻翼,最后,定格在他脸颊那点尚未完全褪去的、柔软的婴儿肥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苏屿感觉自己快要在这无声的审视中融化成一滩水时,戴安忽然伸出了手。
那只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精致感。
然后,那只手精准地、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苏屿左侧脸颊上的软肉。
“!”
苏屿整个人瞬间石化,大脑一片空白。
脸颊上传来微凉的触感,还有……一点轻微的、被拉扯的痛感?
他完全僵住了,眼睛瞪得更大,连呼吸都忘了,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傻兔子。
戴安的手指捏着那块软肉,甚至还带着点研究的意味,轻轻捻了捻。
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疏离的样子,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发现新玩具般的纯粹兴趣。
“手感,”戴安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还不错。”
“噗——”“噗哈哈哈!”
“卧槽!”
周围离得近的几个男生,包括正从后排走过来的赵磊等人,目睹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瞬间没憋住,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梦泪!
被捏脸了!”
“哈哈哈苏屿你脸红了!”
“新同学猛啊!”
哄笑声像热浪一样席卷过来。
苏屿的脸颊在戴安的手指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首红到了脖子根,连带着耳尖都像要滴出血来。
他头顶那撮标志性的卷毛,似乎都因为极度的羞耻而失去了弹性,蔫蔫地耷拉着。
“你……你放开!”
苏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羞愤,他试图挣脱,却又不敢太用力去推戴安的手,只能徒劳地扭动脖子。
戴安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
她并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又捏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指,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触感测试。
“脸皮挺薄。”
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重新拿起她的钢笔,仿佛刚才捏人脸的举动跟她毫无关系。
苏屿捂着自己被捏过、还残留着微凉触感和轻微刺痛的左脸,整个人都懵了。
他看看旁边气定神闲的戴安,又看看周围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尤其是赵磊那夸张的笑脸,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当众戏弄的委屈感瞬间涌了上来,眼圈不受控制地有点发红。
“笑什么笑!
都闭嘴!”
他带着哭腔吼了一句,声音却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引来更大的哄笑。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像只受惊炸毛的兔子,顶着那张红透了的娃娃脸和乱糟糟的卷毛,捂着脸,埋头就冲出了教室,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梦泪害羞跑啦!”
赵磊还在后面起哄。
戴安依旧端坐着,只是在那片哄笑声中,她握着钢笔的手指,在崭新的笔记本上,留下了一个无意识的、小小的墨点。
她看着那个墨点,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动了一下。
* * *教室靠墙的角落。
周清语也被那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
她看着苏屿捂着脸冲出教室的背影,看着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再看看旁边那个气场强大、一脸淡漠的转学生戴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对苏屿的同情,有对戴安强势作风的微微不适,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那个被定义为“妹妹”的身份,那种被理所当然地安排、被当众宣告归属的感觉……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何其相似。
苏屿的窘迫和逃离,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她内心同样的抗拒和挣扎。
她收回目光,落在刘穆集刚才给她的那个深蓝色笔记本上。
封面的触感冰凉而坚实。
她翻开,里面是洁白的、未曾沾染任何痕迹的纸张。
之前被晕染的那本旧笔记,连同那份混乱的心绪,似乎都被这个新本子覆盖了。
她拿起笔,不再是之前那本被施五六的气息侵染过的旧书,而是在这片崭新的、带着陌生善意(来自刘穆集)的空白上,落下了笔尖。
笔迹清晰,工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第一章:高山牧场。
**海蒂被带到了陌生的法兰克福,离开了她熟悉的阿尔卑斯山和爷爷。
高大的城市建筑让她感到窒息,繁复的礼仪规矩像无形的枷锁……**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窗外的香樟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缝隙,在她笔尖跳跃。
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教室后方——施五六和王小猫离开的方向早己空无一人。
一丝极其微弱的涩意划过心头,快得几乎抓不住。
随即,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但她知道,阿尔卑斯山的阳光和自由的风,永远在她心底。
她不属于这里精致却冰冷的牢笼。
她要回去。
无论多么困难。
**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坚定的宣言。
她将那个装着崭新黑色护腕的纸盒,往书包最深处又用力按了按。
谁要当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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