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林默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聚焦。
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挂着几道细微的裂纹。
右手手背上,插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注入他枯竭的血管。
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酸软无力,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作痛。
医院。
他最后的记忆,是花鸟市场旁边那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那个戴着金链子的光头“黄牛”掂量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国债收款凭证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
以及,当六千块现金(扣除给排头兵和胖子的佣金)厚厚一沓塞进他怀里时,那沉甸甸的触感和随之而来天旋地转的黑暗。
“醒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默艰难地转过头。
张胖子那张油腻的圆脸凑了过来,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脸上混杂着疲惫、后怕和一丝未褪尽的兴奋。
“你小子……真他妈是阎王爷那儿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
张胖子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塑料凳上,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医生说你急性肺炎加严重胃出血,再晚点送过来,神仙都难救!
烧到西十度还跟人谈生意?
你他妈是钱串子成精了吧!”
林默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
张胖子赶紧把插着吸管的水杯递到他嘴边。
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钱……” 林默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钱个屁!
命要紧!”
张胖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放心!
六千块,一分不少!
都在这儿!”
他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裤兜,又警惕地看了看病房门口。
“那几个雇的‘排头兵’,按你说的,一人两百块辛苦费加封口费,都打发走了,嘴严得很。
胖子我那份……咳,等你好了再说。”
林默闭上眼,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着积郁两世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赌赢了。
八百变六千。
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资本基石,在他咳着血、踩着钢丝的疯狂操作下,硬生生从时代的缝隙里抠了出来。
代价是这具几乎垮掉的身体。
“胖子,” 林默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谢了。
你的那份,翻倍。
另外……帮我办出院。”
“啥?!”
张胖子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出院?
你他妈疯了吧?
医生说你至少得躺半个月!”
“躺不起。”
林默的目光投向窗外。
六月底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明晃晃地有些刺眼。
毕业季的喧嚣仿佛隔着很远,又近在咫尺。
时间,是比金钱更奢侈的资源。
“帮我找医生,开点特效药,最猛的那种。
钱,不是问题。”
“林默,你……”张胖子看着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眼神锐利如刀的脸,后面劝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第一次在这个熟悉的同学身上,感受到一种近乎非人的意志力,冰冷,坚硬,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咽了口唾沫,最终颓然地点点头:“……行,我去想办法。
但你得答应我,别他妈再玩命了!”
林默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下岗通知单、催债函、冰冷的廉租屋、咳血的绝望……还有,花鸟市场那沓沉甸甸的六千块。
玩命?
不,他只是在求生。
用比前世更狠、更绝的方式,向这个即将迎来剧变的时代,索要一张活下去、并且要活得足够高的入场券。
三天后,林默强行出院了。
他瘦了一大圈,脸色依旧难看,走路虚浮,但眼神深处那团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六千块现金,被他分成了几份,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不同的地方。
毕业典礼的喧嚣与他无关。
穿着租来的廉价西装,混在人群中,听着校领导慷慨激昂的讲话,看着身边同学或踌躇满志、或迷茫不安的脸庞,林默只觉得像在看一场隔岸的戏剧。
他的舞台,在别处。
当校长宣布“2000届毕业生,从此扬帆起航”时,林默的目光却越过沸腾的人群,落在了远处一个穿着考究、气质沉稳的年轻男人身上。
陈远帆。
他独自一人站在礼堂侧后方不起眼的阴影里,似乎对眼前的喧嚣毫无兴趣,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察一切的微笑。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在人群中扫视,最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林默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品。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银行门口那短暂的一瞥,果然不是错觉。
这个人注意到了自己!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仅仅是因为毕业?
还是……别有所图?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触即分。
陈远帆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堪称优雅的、礼节性的微笑,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礼堂外的光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寒意,顺着林默的脊椎悄然爬升。
这个陈远帆,像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优雅而危险。
他嗅到了自己身上那点“血腥味”?
这第一桶金,这么快就引来了掠食者的目光?
“默哥!
发什么呆呢!
走啊,班级聚餐!
最后一场了!”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同学勾住了林默的肩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林默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的警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们先去,我……还有点事。”
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同学的胳膊。
聚餐?
告别?
不,那只是庸人的狂欢。
他的战场,从撕碎简历的那一刻起,就己经硝烟弥漫。
网吧,这个他规划中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产业堡垒,必须尽快建立起来!
时间不等人,而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陈远帆,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他需要盟友,需要据点,需要快速积累对抗未来的资本。
告别?
不存在的。
他从未真正属于这里。
他转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与喧嚣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空旷的校道上,带着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的意味。
目标:寻找合伙人,盘下第一家店面——星辰网吧的起点。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学校后门那条充斥着廉价餐馆和出租房的小巷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堵在墙角。
“周正阳,你小子欠彪哥的钱,拖了快一个月了!
利息都够你再喝一壶的了!
今天再不还,别怪哥几个给你松松筋骨!”
为首一个黄毛青年恶狠狠地推搡着。
被围在中间的周正阳,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惊慌和狡黠,他抱着怀里那台视若珍宝的二手电脑主机,声音带着颤抖的讨好:“强哥,再宽限几天!
就几天!
我找到大活了,真的!
等我拿到钱,连本带利……”“呸!
少他妈废话!”
黄毛一口唾沫啐在地上,“要么现在拿钱!
要么……把你吃饭的家伙留下抵债!”
说着,伸手就去抢周正阳怀里的电脑。
“别!
强哥!
不能动这个!
这是我命根子!”
周正阳死死护住电脑,脸都吓白了,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狼狈不堪。
就在拉扯推搡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巷口一闪而过、正朝着这边张望的林默。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周正阳的脑海。
他猛地挣脱黄毛的手,指着巷口林默模糊的身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钱!
钱在他那儿!
林默!
他刚发了笔横财!
他有钱!
你们找他要!
他是我兄弟!
他肯定帮我还!”
黄毛等人闻言,立刻凶狠地扭头看向巷口。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
他清晰地听到了周正阳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指认。
他看着巷子里周正阳那张在恐惧和算计中扭曲的脸,看着那几个不怀好意、正朝自己走来的混混,眼神瞬间变得比医院的消毒水还要冰冷。
麻烦,这么快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卑劣的方式。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逼近的混混,身体虽然虚弱,腰杆却挺得笔首。
他没有看周正阳,目光平静地落在黄毛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的债,跟我有什么关系?”
“想动手?”
林默的目光扫过黄毛几人,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死寂,竟让几个混混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我身上是有点钱,不过……”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是我用来买命的钱。
你们,确定要拿吗?”
巷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只有周正阳粗重的喘息声,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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