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绝尘,卷起太安城门外官道上的百年尘埃。
那骑士与其说是骑马,不如说是挂在马上,一身甲胄浸透了血与汗,腥气与土气混杂,冲撞得城门守卫连连后退。
“北境八百里加急!
军情!”
骑士吼出这一声,便从马背上滚落,怀中死死护着的一卷羊皮信筒,是他昏死过去前唯一伸出的手。
时机,有时候比刀锋更杀人。
北境边关一座最无足轻重的哨所,被一支人数不多不少的蛮族小队,在一个人困马乏的黎明,给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像是一根绣花针,不为伤筋动骨,只为刺入一个最精准的穴位。
金銮殿上。
那封来自北境的羊皮信,被曹正淳用两根兰花指拈着,仿佛拈着什么污秽之物,呈到了龙案之上。
皇帝赵乾甚至没有打开看。
他只是看着殿下群臣的反应。
御史大夫王莽,这位朝堂上的不倒翁,今日却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第一个越班而出。
他那枚碧玉扳指在拇指上转得飞快,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陛下!
边关烽火,将士喋血,而朝中,却有人与那北蛮暗通款曲,欲行那王莽篡汉之事!”
他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砸向那个孑然而立的青衫身影。
“老臣昨日便言,李理推行新政,名为国本,实为收买人心!
如今看来,他收买人心,是为献与北蛮,做他自己的进身之阶!
一个读书人的笔,蘸的不是墨,是我大乾将士的血!”
这番话,诛心。
李理立于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王莽口中那个万死不辞的国贼,是另一个人。
他这一生,俯仰无愧,何须辩驳。
可他不辩,有人替他“辩”。
大内总管曹正淳,如一道影子般,从龙椅之侧滑出,手中捧着一叠文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奴婢本不敢信。
可司礼监查抄逆党之时,无意间截获了李相国与镇北将军王翦的一些‘异常’通信。”
他将文书展开。
“信中,李相国屡次三番询问王将军边防布兵之细节,更言及‘待新政功成,民心可用,当引天外活水,涤荡旧渠’……”曹正淳顿了顿,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扫过李理。
“陛下,这‘天外活水’,说的是谁?
这‘旧渠’,指的又是什么?”
他没有明说,可每一个字,都比明说更恶毒。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李理,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那青衫,在此刻的朱紫殿堂中,白得刺眼,像是一张提前备好的悼亡宣纸。
轰然一声。
不是雷鸣,是龙案上的一只白玉茶盏,被皇帝赵乾拂落在地,碎成千万片。
年轻的帝王缓缓站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殿内光线下,竟反射出一种森冷的寒意。
他终于不再沉默。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死死盯在李理身上。
那眼神里,再无昨日的猜忌与犹豫,只剩下被背叛的暴怒和帝王家不容置疑的决绝。
“好一个‘为国为民’。”
“好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赵乾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把冰锥,刺入李理的心口。
“朕竟不知,朕的相国,胸中所藏的日月山河,原来是北蛮的日月,胡虏的山河!”
他不再给李理任何开口的机会。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真相。
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一个能让他心安,能让这天下世家心安的结果。
“传朕旨意!”
“李理,结党营私,里通外敌,动摇国本,罪不容赦!”
“剥夺其三世所有官职功名,打入天牢!
查抄丞相府,府中上下,一并收押!”
话音落。
大殿两侧的阴影里,走出了十数名身着玄色无纹软甲的武者。
他们腰间无刀,手上无剑,可身上那股凝如实质的杀气,却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让人胆寒。
皇室供奉团,“龙卫”。
龙卫出动,从不问罪,只拿人。
他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左一右,站在了李理身侧,像两尊沉默的铁塔。
没有镣铐,没有推搡。
这,是皇帝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体面。
李理在被带走的那一刻,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状若癫狂的王莽,扫过嘴角含笑的曹正淳,最后,定格在龙椅上那张年轻却冰冷得陌生的脸上。
心中,一片冰寒。
原来,天子之剑,杀人,是不需要出鞘的。
“相国!”
一声压抑的低吼,在殿角响起。
禁军副统领萧山,双目赤红,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便要上前。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禁军大统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永远像没睡醒的老人。
他凑到萧山耳边,声音几乎听不见:“你想让他多一条‘结交禁军,意图谋反’的罪名?”
萧山浑身一震,那股滔天的怒意,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袭青衫,在两名龙卫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出金銮殿,背影挺首如初。
只是那影子,被殿外的日光,拉得好长好长,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丞相府被翻了个底朝天。
可结果,却让奉旨查抄的官员面面相觑。
没有金山银山,没有密信字据。
只有几箱子己经翻得卷了边的书籍,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和一张写了一半的、给老家妻子的信。
信上说,天凉了,让她多加件衣裳,自己的旧袍子,还能再缝补缝补,穿上一个冬天。
世间最大的赃物,是两袖清风。
而这清风,便是他最大的罪证。
天牢。
大乾最阴暗的角落,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腐臭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李理被押着,走过一层又一层。
每一层,都关押着曾经权倾一时的人物。
首到第九层。
这里,只有一间牢房。
厚重的玄铁门被打开,发出的声响,像是地狱的叹息。
李理被推了进去。
“咣当——”铁门关闭,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亮和声响。
黑暗中,李理没有倒下,也没有呼喊。
他只是凭借着记忆,走到了墙角,缓缓坐下,后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到头来,只学会了两个字。
构陷。
他忽然自嘲一笑。
书生误国。
不知这误的,究竟是自己的国,还是那帝王的国?
牢房最高处,有一方小小的气窗,漏下一点点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月光。
那月光,像是一双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冷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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