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次仁阿爸的烦恼推开那扇用厚实木料钉成、吱呀作响的矮门，一股混合着牛粪燃烧的烟火气、酥油茶香、以及羊毛膻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贡布脸上和身上的寒气。
屋内的光线很暗，只有屋子中央那个用石块垒砌的“塔夸”（火塘）里，燃烧的干牛粪块发出暗红色的光，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架在上面的黑黢黢的大铜壶，壶嘴里喷出白色的蒸汽，发出“噗噗”的声响。
“阿妈啦，我们回来了！”
贡布的声音带着回家的轻松。
火塘边，一个穿着深色氆氇长袍、腰间系着彩色邦典（围裙）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在揉一个面团。
听到声音，她转过身来。
是贡布的母亲，卓嘎。
她的脸庞被长年的高原风霜和灶火熏烤得有些粗糙，泛着健康的红褐色，眼角刻着细密的皱纹，但眼神明亮而温和，像两汪平静的泉水。
“哦呀，回来啦。”
卓嘎阿妈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外面风大吧？
快过来烤烤火。”
她放下手里的面团，用围裙擦了擦手，起身拿起两个厚实的木碗，走到火塘边提起铜壶。
滚烫的酥油茶注入碗中，浓郁的茶香混合着酥油特有的醇厚气息立刻弥漫开来，上面还漂浮着几颗炒熟的青稞粒。
这是高原人家最日常也最珍贵的饮料，既能驱寒暖身，又能补充体力。
贡布和次仁阿爸在火塘边铺着的旧羊皮垫子上盘腿坐下，接过热腾腾的酥油茶，迫不及待地啜饮了一口。
滚烫的、带着咸味和油香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扩散到西肢百骸，冻僵的手指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羊群怎么样？”
卓嘎阿妈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在火塘边坐下，一边用一根细长的铜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茶，一边关切地问道。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眼底的忧虑。
次仁阿爸沉默地喝了几口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太好。
瘦得厉害。
草太少了。
还病倒了一只‘玛米’，是‘罗擦’，我灌了药，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卓嘎阿妈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火塘里飘起的一缕烟灰。
“唉，这该死的老天爷，该暖和的时候不暖和。
地窖里剩的干草，也就够几天的量了。
我下午再去翻翻，看能不能再筛出点好草屑来。”
她顿了顿，看向贡布，“贡布，去把挂在柱子上的那块风干肉拿下来，切一小块，煮点肉汤，给那只生病的‘玛米’灌点汤水，或许能顶点事。”
“拉索，阿妈。”
贡布放下茶碗，起身走到屋子角落一根支撑房梁的粗木柱子旁。
柱子上钉着一根生锈的铁钉，上面挂着一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那是去年秋天宰杀后风干的羊肉，是家里珍贵的储备。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用腰间的小藏刀仔细地削下薄薄的几片。
卓嘎阿妈从火塘边一个陶罐里舀出几勺清水，倒进旁边一个略小的铜锅里，把贡布切好的肉片放进去，架在火塘边沿煨着。
很快，小小的铜锅里就飘散出淡淡的肉香，虽然远不如鲜肉浓郁，但在物资匮乏的冬天，这气味己是难得的诱惑。
“阿爸说，明天要去河滩地看看。”
贡布重新坐下，一边烤着火，一边对阿妈说。
卓嘎阿妈点点头，目光投向火塘里跳跃的火苗，眼神有些悠远：“是该看看了。
虽说地还没完全化透，但该准备起来了。
种子……也得挑拣一下。”
她站起身，走到屋子另一头一个用整块厚木板盖着的土坑旁——那是家里的粮窖。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木板，一股陈年青稞的气息涌了出来。
她探身下去，摸索着抱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羊皮口袋。
她把口袋提到火塘边，解开系绳。
里面是饱满的青稞种子，大部分呈深褐色，散发着粮食特有的干燥香气。
卓嘎阿妈借着火光，开始仔细地挑拣起来。
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布满老茧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青稞粒，把那些颜色发暗、干瘪瘦小、或者有虫眼的坏籽一粒粒挑出来，扔进旁边一个小陶碗里。
好的种子则重新归拢到皮袋中。
这是农人年复一年，在播种前必须进行的虔诚仪式，关乎着秋天的收成，关乎着一家人全年的口粮。
贡布看着阿妈专注的侧影，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他想起下午在冬窝子看到的景象，想起那只病弱的母羊，想起阿爸煨桑时虔诚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袋维系着全家希望的种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生活像扎西岗西周的大山一样沉重，但在这间被烟火熏黑的、低矮的土石屋里，在阿爸阿妈沉默而坚韧的操劳里，又透着一股让人踏实的暖意。
他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温热的酥油茶。
茶渣和炒青稞粒沉在碗底，他用手指捻起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一丝微苦后的回甘，在舌尖弥漫开来。
屋外，阿里高原的风依旧在河谷里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像一头无形的巨兽在徘徊。
风声穿过门缝和墙壁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
屋内，火塘里的牛粪火安静地燃烧着，释放着稳定而持久的热量。
铜锅里煮着风干肉的汤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肉香混合着酥油茶和牛粪烟火的气息，充盈着整个空间。
卓嘎阿妈挑拣种子的“沙沙”声，次仁阿爸沉默地抽着鼻烟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吸溜声，以及贡布自己嚼着青稞粒的细微声响，构成了这间小屋独特的、充满生命韧性的韵律。
夜，正用它巨大的、寒冷而寂静的翅膀，缓缓覆盖住扎西岗河谷。
而在这一方小小的、被火光照亮的天地里，属于次仁家的、充满艰辛也充满微小希望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