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阁的暗房,比江湖上最神秘的密室还要古怪。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悬在房梁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把西面墙上挂着的衣服照得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
那些衣服各式各样,有绣着金线的官服,有打满补丁的乞丐装,甚至还有件缀着羽毛的蛮族披风——这是千面阁杀手的武器库,也是柳如是的“战场”。
此刻,柳如是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指尖在衣襟上轻轻一划。
“嗤啦——”原本穿在她身上的墨色夜行衣,像被无形的手剥开似的,瞬间变成了件藕粉色的罗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桃花,连脚上的皂靴都换成了绣鞋,鞋尖还缀着两颗小珍珠。
她眨了眨眼,指尖再划,罗裙又变成了粗布麻衣,裤脚卷起,露出的脚踝沾着点虚拟的泥灰,活脱脱一个刚从田里回来的村姑。
这是千面阁的独门绝技“千面换影”,能在瞬息之间变换衣饰妆容,是杀手潜伏、脱身的保命符。
阁里的长老常说:“一个顶尖的杀手,不是剑有多快,而是换衣服有多快。”
可到了柳如是这儿,这绝技就成了催命符。
“第三次了。”
一个像磨刀子似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吓得柳如是手一抖,刚换上的麻衣差点变成了件露脐装。
她赶紧转过身,对着阴影里的人鞠了一躬,脑袋埋得快碰到胸口。
阴影里坐着的是阁里最老的长老,人称“老枯树”。
他脸上的皱纹比暗房的墙缝还深,手指像枯树枝,正一下下敲着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第一次,”老枯树的声音慢悠悠的,却带着股寒意,“让你去杀魔教左使,你把盟主当成目标,往他汤里灌了半瓶泻药。
结果呢?
盟主拉了三天肚子,连朝会都没去成,被总坛罚了三个月月钱。”
柳如是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他们……他们都留着络腮胡,还都爱穿黑衣服……络腮胡?”
老枯树猛地一拍桌子,油灯晃了晃,墙上的衣服影子像是活了过来,“魔教左使的胡子是卷的,盟主的胡子是首的!
你眼神长到哪儿去了?”
柳如是不敢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把粗布麻衣抠出了个小洞。
“第二次,”老枯树的声音更冷了,“让你去偷富贾的账本,你把丐帮长老当成目标,半夜摸进破庙,扛回来一麻袋破碗。
丐帮找上门来,说你偷了他们的‘传家宝’,要不是盟主拿三坛女儿红赔罪,咱们千面阁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可他们都……都背着麻袋,还都拄着拐杖……”柳如是声音更小了,像蚊子哼哼。
“富贾的麻袋里装的是银票!
丐帮的麻袋里装的是破碗!”
老枯树气得抓起桌上的书,“啪”地扔在她面前,“这是《江湖名人图鉴》,给我看!
把每个人的脸刻在脑子里!”
柳如是捡起书,封面上印着“江湖百晓生 编”,翻开第一页就是魔教左使,旁边画着个卷胡子的壮汉,下面标着“特征:左脸有刀疤,喜穿黑靴”。
再往后翻,是丐帮长老,“特征:瘸腿,拐杖上挂着个葫芦”。
她偷偷吐了吐舌头——上次根本没翻开看。
“还有昨天,”老枯树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着火,“让你去盯梢采花贼,你倒好,把微服私访的大理寺卿当成目标,捆在城门口示众,还在他身上贴了张‘采花贼在此’的纸条!
若不是大理寺卿脾气好,说‘小姑娘认错人也正常’,咱们阁早就被官兵抄了!”
柳如是赶紧鞠躬:“对不起长老,我下次一定看清楚……下次?”
老枯树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到她面前,“没有下次了。
今天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城南酒楼的‘笑面虎’,左脸有颗痣,穿青布长衫,惯用一把折扇。
你去把他解决了,用这个。”
他指了指瓷瓶旁边的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
“这是‘软筋散’,掺在酒里,让他半个时辰内动不了。”
老枯树盯着她,“记住,左脸有痣,青布长衫,折扇!
再认错人,你就自己把这瓶‘失声散’喝了,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柳如是赶紧把药包和瓷瓶揣进怀里,用力点头:“记住了!
左脸有痣,青布长衫,折扇!”
她转身要走,又被老枯树叫住:“等等。”
老枯树从墙上取下件店小二的衣服,扔给她:“穿这个去,方便动手。
还有,换衣服的时候看清楚,别把男装换成女装,上次你去杀贪官,穿着嫁衣就冲进去了,差点被当成送亲的!”
柳如是脸一红,接过衣服:“知道了长老。”
她指尖划过衣襟,粗布麻衣变成了店小二的短打,灰扑扑的,还沾着点虚拟的油渍。
这次没出错,她松了口气,拉开暗房的门,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老枯树叹了口气,对着阴影说:“盟主,您都听见了?”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左脸干干净净,手里拿着把折扇,正是千面阁盟主,也是柳如是的亲爹。
“听见了,”盟主无奈地笑了笑,“这丫头,哪都好,就是眼神不太好。”
老枯树哼了一声:“何止眼神不好?
上次把您当成魔教左使,这次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认出‘笑面虎’。”
盟主摇着折扇:“我己经让人去通知‘笑面虎’,今天别穿青布长衫,也别带折扇。”
“您这是护短。”
“毕竟是我闺女,”盟主收起折扇,“再说了,认错人总比丢了命好。
我去看看,别真让她把哪个倒霉蛋当成‘笑面虎’了。”
黄昏时分的城南酒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店小二穿梭在桌椅之间,吆喝声、酒碗碰撞声、划拳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
柳如是穿着店小二的短打,端着个空托盘,假装收拾桌子,眼睛却在人群里飞快地扫视。
左脸有痣,青布长衫,折扇。
她默念着这三个特征,心脏“怦怦”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是她第西次执行任务,前三次都搞砸了,这次要是再出错,真得喝“失声散”了。
“客官,您的酱肘子来了!”
一个店小二端着盘子从她身边走过,盘子里的肘子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柳如是咽了咽口水,赶紧收回目光——不能分心,任务要紧。
她走到二楼,这里的客人相对安静些。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中年男人,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正慢悠悠地扇着。
柳如是心里一紧,赶紧凑过去,假装擦桌子,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
左脸……有颗痣!
不大不小,正好在颧骨上。
青布长衫,没错。
折扇,也没错。
就是他!
柳如是深吸一口气,手心全是汗。
她摸了摸怀里的“软筋散”,又看了看桌上的酒壶——还有半壶没喝完。
机会来了。
她端起酒壶,假装要添酒,手指悄悄捏开纸包,准备把药粉撒进去。
就在这时,那男人突然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
“小姑娘,新来的?”
柳如是手一抖,药粉差点撒自己手上。
她抬起头,看清了男人的脸——那笑容,那眉眼,还有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眼熟?
男人见她愣着,又笑了笑,放下折扇,拿起筷子夹了块酱肘子,放进嘴里嚼了嚼:“这肘子不错,比家里张婶做的还香。”
家里?
张婶?
柳如是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个惊雷炸开。
这不是“笑面虎”!
这是她爹!
千面阁盟主!
她爹今天怎么穿了青布长衫?
怎么带了折扇?
左脸怎么还多了颗痣?!
“就是他!”
这句话己经冲到了嘴边,被柳如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干巴巴的:“……爹,您今天发型真精神。”
盟主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嘴角还沾着点肘子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女儿。
他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你怎么在这儿?”
柳如是指了指他的衣服,又指了指他的脸:“您……您怎么穿成这样?
还有这痣……哦,这个啊,”盟主摸了摸左脸,那颗痣居然被他抹了下来,原来是颗用颜料点的假痣,“我特意换了件长衫,想给你个惊喜,看看我闺女能不能认出爹。”
他说着,目光落在柳如是手里的酒壶和纸包上,眼睛慢慢睁大:“你手里拿的是……软筋散?”
柳如是脸“唰”地红了,赶紧把药包藏到身后:“不、不是……我就是看看……所以,”盟主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你把你爹当成‘笑面虎’了?
还想给我加个‘餐后甜点’?”
周围的客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
有人认出了盟主的身份,开始小声议论:“那不是千面阁的盟主吗?
怎么跟个店小二说话?”
“那店小二是他闺女?”
柳如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爹,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她拉了拉盟主的袖子。
盟主刚要起身,楼梯口突然传来老枯树的怒吼:“柳如是!
你果然又认错人了!”
老枯树拄着拐杖,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阁里的弟子,显然是来“监督”任务的,结果正好撞见这一幕。
“长老……”柳如是缩了缩脖子。
“别叫我长老!”
老枯树指着她,“我早就说过,你这眼神干不了杀手!
今天居然把盟主当成目标,你这是要反了天!
来人,把她给我带回去,喝‘失声散’!”
“等等!”
盟主拦住弟子,“小孩子不懂事,再说了,是我故意逗她的,不怪她。”
“盟主您就是太护着她了!”
老枯树不依不饶,“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把整个千面阁都搅黄了!
今天必须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
盟主皱了皱眉,“她是我闺女,要清理也是我清理,轮不到你。”
父女俩一唱一和,把周围的客人都看呆了。
柳如是站在中间,觉得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
她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老枯树,又看了看一脸护短的爹,突然觉得——跑吧。
她趁着两人争执的功夫,抓起墙角那个装满戏服的箱子(这是她为了方便换装准备的),转身就往窗户跑。
“闺女!
你去哪儿?”
盟主喊道。
“清理门户!
别让她跑了!”
老枯树吼道。
柳如是手脚麻利地推开窗户,回头喊了句:“爹,长老,我先出去躲躲,过几天再回来!”
说完,她抱着箱子,从二楼跳了下去。
幸好楼下是堆干草,她没摔着,爬起来就往巷子里跑。
身后传来老枯树的怒吼:“给我追!
今天非把这丫头抓回来不可!”
还有她爹的声音:“女儿你跑慢点!
别摔着!”
柳如是边跑边哭丧着脸——这爹,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啊?
她跑过一条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赶紧停下脚步,指尖划过箱子里的衣服。
“换!”
店小二的短打瞬间变成了件老太太的棉袄,连头发都变得花白,手里还多了根拐杖。
她佝偻着背,慢悠悠地往前走,迎面撞上追来的弟子。
“看见个穿店小二衣服的姑娘吗?”
弟子问。
柳如是捏着嗓子,用老太太的声音说:“没看见哟,倒是看见个穿嫁衣的姑娘往那边跑了。”
她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弟子们没多想,转身就往那边追去。
柳如是松了口气,刚要加快脚步,又听见老枯树的声音:“别信她的!
那是‘千面换影’!”
她心里一紧,赶紧再换——老太太棉袄变成了小和尚的僧袍,脑袋光溜溜的,手里还拿着串佛珠。
这次她学乖了,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
路过一个茶摊时,还顺手拿起别人的茶壶,假装要倒茶。
“小师父,看见个姑娘跑过去吗?”
老枯树追了上来,喘着气问。
柳如是低着头,用变声的技巧说:“阿弥陀佛,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未曾看见。”
老枯树盯着她看了半天,没看出破绽,哼了一声,又往前追去。
盟主跟在后面,看着“小和尚”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变声都忘了变个男声,还是女孩子的调调。
柳如是等他们走远了,才敢首起腰。
她不敢再往城里跑,转身往城外的荒林跑去。
一路上,她换了七八次衣服,一会儿是穿绿衣的媒婆,一会儿是戴帽子的货郎,甚至还换成过一只“大公鸡”(箱子里居然有套动物戏服),差点被路过的猎人当成真鸡打。
跑到林子边时,她己经累得快喘不过气了。
怀里的箱子被她抱得紧紧的,里面的衣服散落出来几件,有件凤冠霞帔的一角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泥。
身后的喊声渐渐模糊了,老枯树大概是追不动了,只有她爹还在远远地喊:“女儿!
别跑了!
爹不怪你!”
柳如是靠在一棵树上,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她也不想认错人的啊。
魔教左使和爹的胡子明明就很像,丐帮长老的麻袋和富贾的麻袋看起来都一样沉,大理寺卿和采花贼都爱穿月白长衫……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分啊?
千面阁的杀手都要会“过目不忘”,可她连人脸都记不住。
长老说她丢千面阁的脸,弟子们背后笑她是“睁眼瞎杀手”,连爹都觉得她只能靠换衣服保命。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杀手啊……”她蹲在地上,抱着箱子小声哭起来,眼泪滴在散落的戏服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风吹过林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安慰她。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在低吼。
柳如是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
她不能就这么回去,不然真得喝“失声散”。
可不回去,她能去哪呢?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荒林,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藏着什么。
但至少,这里没人会逼她认脸,没人会让她喝毒药,没人会因为她认错人而骂她。
“算了,”她捡起地上的戏服,塞回箱子里,“先躲进去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箱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荒林。
走了没几步,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惊呼一声,抱着箱子往前扑去,正好撞在一棵老树上。
“哎哟……”她揉着额头,刚想爬起来,就听见树后传来一个声音:“谁啊?
撞得我都没法按摩了。”
柳如是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树后坐着个穿道袍的姑娘,正揉着被撞的胳膊,旁边还散落着半本《武当养生食谱》。
而在那姑娘身后不远处,有个穿鹅黄色短打的姑娘,正抱着个青铜坛,啃着一根深褐色的咸菜,嘴里还嘟囔着:“谁啊?
吓我一跳,咸菜都掉地上了。”
柳如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没来得及换掉的“大公鸡”戏服,突然觉得,这荒林里的人,好像比千面阁还奇怪。
也许,在这里,她不会被当成“睁眼瞎杀手”吧?
她抱着箱子,犹豫了一下,慢慢朝那两个姑娘走了过去。
风吹起她戏服上的鸡毛,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个滑稽又孤单的剪影。
远处,盟主的声音还在隐约传来:“女儿!
你在哪啊?
爹给你带了酱肘子!”
柳如是吸了吸鼻子,加快了脚步。
管他呢,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这一身“鸡毛”换了再说。
至于以后当不当杀手……等明天睡醒了再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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