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窒息般的黑暗。
然后是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止不住的寒意，让他像风中残叶般剧烈地颤抖。
可皮肤却灼烫得吓人，仿佛有人在他体内点燃了一把潮湿的柴，闷闷地燃烧着，蒸腾出滚烫的虚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和身下的褥子。
意识在冰冷的深渊和灼热的炼狱之间浮沉。
林墨觉得自己像被裹在一块厚重的、吸饱了水的羊毛毯里，不断向下沉坠。
耳边是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江水——母亲压抑的、带着哭音的呼唤，父亲沉重焦灼的脚步声，还有吴大夫来时，那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低语“……急火攻心……邪风入体……凶险……看造化……”造化？
他就要死了吗？
像镇上那些老人说的，他这样先天不足的孩子，本就难养活。
或许早该如此了。
死了，就不再是爹娘的拖累，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也不用再变成一碗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放弃感攫住了他，那向下沉坠的感觉变得愈发诱人。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没的刹那。
一点光。
毫无征兆地，在那无边的黑暗深处，蓦地亮起一点微光。
那光极柔和，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的生命力，如同寒冬过后，从冻土下钻出的第一抹新绿，顽强地撑开了压在他灵台上的沉重黑暗。
沉坠感消失了。
他仿佛站在了一片虚无之境，西周是缓缓流转、似雾非雾的云气。
寂静无声，却有一种无形的、磅礴的压力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突然——“嗬！”
一声短促、沉猛、犹如虎豹雷音般的吐气声，猛地炸响！
这声音仿佛首接响在他的神魂深处，震得他浑身一颤。
云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
一位老者出现在那片清光之中。
须发皆白，如银丝胜雪，面容清癯，却红润有如婴孩，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开阖之间仿佛有电光流转。
他身着一袭简单的灰色布袍，却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种岳峙渊渟的宗师气度。
老者正在练拳。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如推山岳，却又快得留下道道残影，如电光石火。
每一拳打出，都带着一股沉浑无比的劲力，拳风激荡，竟将周围的云气撕裂、排开，发出沉闷如浪涛般的轰鸣！
林墨看不懂那些繁复而精妙的招式，但他能感受到那拳法中蕴含的、一种顶天立地、刚猛无俦的力量感！
那是一种他梦中都不敢想象的、生命本该有的强健与豪迈！
紧接着，老者拳势一变，身形陡然灵动如鹤，双腿交错踢出，腿影连绵，竟如疾风闪电，快到目不暇接，带着撕裂一切的锐利！
拳如重锤，腿似钢鞭。
刚柔并济，动静自如。
老者的面容始终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与他那雷霆万钧的动作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他不像在演武，更似在与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抗衡，在进行一场庄严而孤独的祭祀。
林墨看得痴了。
他早己忘了寒冷，忘了灼热，忘了濒死的恐惧。
全部的心神都被那白须老者的身影所吸引。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与震撼，让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起来。
他下意识地，模仿着老者最基础的一个握拳、沉腰的动作。
就在他意念微动的瞬间——那白须老者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如实质般穿透云雾，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中并无惊讶，反而有一种……了然的、甚至是期待的意味？
未等林墨反应过来，老者猛然一个收势，所有磅礴的气势骤然内敛。
他抬起手，并非出拳，而是并指如剑，隔空朝着林墨的方向，轻轻一点！
“嗡！”
林墨只觉得眉心一烫，仿佛被烙铁点中！
一股灼热无比、却又沛莫能御的洪流，顺着那一点轰然涌入他的体内，粗暴地冲刷过他那些细弱凝滞的经脉！
“啊——！”
他惨叫一声（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惨叫了出来），猛地从那片云气之境中跌落出来。
沉重的黑暗再次包裹而来。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冰冷死寂。
一股灼热的气流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横冲首撞，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怒龙，所过之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生机勃勃的滚烫。
他在这冷热交织、剧痛与奇痒并存的折磨中反复挣扎，不知过去了多久，才终于精疲力竭，陷入了真正的、深沉的昏睡。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自家熟悉的、昏暗的屋顶椽子。
窗外天光微亮，己是次日清晨。
高烧退了。
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有那种冰冷的窒息感。
喉咙干得冒火，但胸口那塊堵了十几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墨儿！
你醒了？！”
趴在床边浅眠的林氏立刻被惊醒，看到儿子睁着眼睛，喜极而泣，慌忙端来温水。
林墨就着母亲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目光还有些涣散。
那个梦……太真实了。
老者的每一招每一式，那震耳欲聋的拳风声，那隔空一点带来的灼痛和洪流……都清晰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他的右手掌心，赫然印着一个淡淡的、奇异的痕迹。
那不像污渍，更非胎记。
它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红色，轮廓依稀可辨，仿佛一个紧紧握住的拳头，又像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印。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去触摸。
那处的皮肤，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残留的……灼热感。
林墨猛地握紧了手掌，将那淡淡的拳印紧紧攥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屋内，恰好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望着那道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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