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林家村像被丢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毒日头挂在天上,白得晃眼,地面龟裂成蜘蛛网般的纹路,一脚踩上去,干尘呛得人首咳嗽。
村头那棵老槐树叶子都卷成了针,知了都懒得叫。
河床裸露,只剩白花花的石头和裂缝,无声诉说着这场持续数月的旱情。
林溪背着比人还高的柴捆,沿着滚烫的田埂挪回家。
汗水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瞬间化作一阵白烟。
她擦了擦汗,目光扫过两旁焦黄的田地,麦苗稀稀拉拉,蔫得几乎看不见绿色。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瓣。
她不是土生土长的林家女。
前世,她是玄学世家备受期待的传人,一场意外让她成了这个农家少女。
原身性子怯懦,体弱多病,一场风寒便香消玉殒,倒是让她白捡了一条命,也继承了这破败的家境和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
融合了记忆和本能,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片土地弥漫的焦渴和绝望。
地气燥烈,水脉枯竭。
观此天气,短期内仍无降水之兆。
这不是普通的春旱,若再无活水滋养,恐成大灾。
快到自家那间低矮的黄土院墙外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伯母王氏尖利的嗓音。
“……弟妹不是我说你,眼见着这天都要旱得冒烟了,你家溪丫头倒好,一天到晚不是对着云彩发呆就是摆弄她那几根破草棍!
都是大姑娘了,正经活计干不了多少,净整些没用的!
眼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不如早点说个人家,换些粮食来得实在!”
林溪脚步顿了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走进院子。
母亲周氏正局促地搓着围裙,低着头,喏喏道:“大嫂……溪儿她还小,而且她前些日子病才刚好……小什么小?
我娘家那边十西岁嫁人的姑娘都多了去了!
病好了就更该赶紧找婆家!
留着白吃饭吗?”
王氏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氏脸上,“你看我们家娟儿,天天在家织布,还能换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你家溪丫头能干啥?
砍点柴都不够自家烧的!”
林溪的堂姐林娟站在王氏身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满是轻蔑。
林溪没理会她们,沉默地将柴捆放到灶房门口,整齐码好。
她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没听到那番指桑骂槐。
王氏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来气,指着那捆柴火:“瞧瞧,就这么点柴火,够干嘛的?
真是白吃饭……伯母,”林溪首起身,声音平静,打断了王氏的话。
她目光清凌凌地看过去,“后山阳坡的柴火快被砍尽了,阴坡深处有狼嚎,我不敢深入。
这些柴,省着点用,够三五日了。
若伯母家缺柴,我院里这些,您可以先拿些去应急。”
她语气里没有一丝火气,却堵得王氏一愣。
拿她的柴?
那不是承认自家连柴火都缺了?
王氏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谁稀罕你这点破柴火!
我们家可不缺!”
“那就好。”
林溪淡淡应了一句,转身拿起破木桶,“我去看看井里还能不能打上点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王氏气得胸口起伏,对周氏骂道:“你看看!
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
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周氏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村中央的老井边,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
井绳放下去了好长好长,提上来的却只有浑浊的小半桶泥水。
排队的人们脸上写满了愁苦和焦虑。
“这井……怕是也快不行了。”
“老天爷这是不给活路了啊!”
“再不下雨,可咋办啊……”林溪排在末尾,默默观察着井口弥漫的气息,又抬头望了望天。
日头依旧毒辣,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
但她凭借传承的观气术,能察觉到空气中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湿气在缓慢凝聚,方向似是……东南?
但这点水汽,对于缓解旱情无疑是杯水车薪。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地脉深处传来的那种躁动不安的感应,似乎预示着这场旱灾并非终点。
轮到她时,井底几乎己经舀不上水了。
她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打上来小半桶浑浊的泥汤。
提着这珍贵无比的水往回走,心情愈发沉重。
刚拐过弯,就见邻居家的小豆子哭着跑过来:“溪姐姐,溪姐姐!
我娘……我娘晕倒了!”
林溪心头一紧,连忙跟着小豆子跑进他家低矮的土屋。
豆子娘倒在地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是中了暑气。
家里又闷又热,如同蒸笼。
“快,帮忙把她抬到通风处!”
林溪对慌神的豆子爹喊道。
两人合力将豆子娘抬到屋檐下的阴凉处。
林溪掐了她的人中,又对豆子说:“快去我家,跟我娘要一点薄荷叶,捣碎了拿来!”
她记得屋后墙根背阴处还顽强长着几株野薄荷。
豆子飞跑着去了。
林溪用破蒲扇给她扇风,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豆子娘的额头和手腕。
触肤滚烫,脉象浮数而虚。
她暗暗运用浅薄的医理相术结合,判断这只是急性的暑热闭窍,若能降温补水,应无大碍。
豆子很快拿来了捣烂的薄荷叶,清新的气味散开。
林溪将薄荷汁液涂抹在豆子娘的太阳穴和人中处。
过了一会儿,豆子娘悠悠转醒,虚弱地呻吟着:“水……水……”豆子爹连忙端来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看着这一幕,林溪松了口气,但目光扫过豆子家空空的水缸,心头又是一沉。
这点水,又能支撑多久呢?
帮忙安顿好豆子娘,婉拒了对方千恩万谢(其实也无物可谢),林溪提着自己那半桶泥水回到家。
刚进院子,就听见父亲林大壮沉闷的声音传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先把村东头那两亩水田抵押给大哥了,换些粮食渡过难关……”周氏低声啜泣起来。
林溪脚步停在院中。
那两亩水田是家里最好的地,也是最后的依仗。
大伯林大山一向精明算计,若抵押给他,日后怕是再也赎不回来了。
“爹,娘。”
她走进屋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那田,不能抵押。”
林大壮抬起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奈:“溪儿,不抵押,咱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吗?
井都快没水了!”
“天无绝人之路。”
林溪看着父母,眼神坚定,“再等两天。
给我两天时间。”
“等?
等什么?
等老天爷下雨吗?”
林大壮有些烦躁,“溪儿,你最近是有些不一样,但……但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不是神叨。”
林溪摇头,“我观气象,并非全无转机。
而且,后山或许能找到些吃的。”
她想起上次砍柴时,在一处背阴山谷似乎看到几株异常耐旱的野薯类植物,当时未曾留意,如今想来,或可果腹。
“后山?
那多危险!
你不准去!”
周氏立刻反对。
林溪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村子那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声和犬吠。
一家人都是一愣,疑惑地看向窗外。
这旱得快要冒烟的时候,怎么会有外人来这穷村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村长李厚德有些急切又带着点恭敬的喊声:“大壮!
大壮家的!
快出来!
有贵客临门,需要借你家地方暂歇一下!”
林溪心中莫名一跳。
她放下水桶,走到院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几名风尘仆仆、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门外,虽衣着普通,却难掩一股精干之气。
为首一人牵着一匹马,马背上似乎驮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裹,形状……有些奇怪。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村长身旁的那个年轻男子。
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粗布衣衫,却丝毫掩不住通身的冷峻气质。
脸色有些苍白,似是带着伤病的倦容,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林家这破败的院落。
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院门缝隙,与林溪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时,林溪的心猛地一缩。
那不是普通农人或行脚商人的眼神。
沉静之下,藏着审视、警惕,以及一种经历过生死沙场的凛冽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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