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死得静。
那枚筑基丹躺在粗糙的木桌上，散发着柔和的、诱人的光晕，那异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甜腻得让人发慌。
它像一只冷漠而华丽的眼，嘲弄地注视着这个家破人亡的残局。
陈老栓的手停在半空，离那丹药只有一寸。
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蜡黄的脸上，肌肉扭曲着，交替变幻着绝望、狂喜、恐惧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丹药，仿佛那是溺死者眼中唯一的浮木，是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风箱在最后挣扎。
“仙缘…仙缘…”他喃喃着，眼神逐渐被那丹药的光泽彻底吞噬，变得空洞而狂热，“吃了它…就能筑基…就能活…活一百年…”跪伏在地上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额角的血污糊住了她半只眼睛，她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狂和惊恐。
“不能吃！
他爹！
不能吃！”
她嘶哑地哭喊着，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想要去抓陈老栓的腿，“那是丫头的命换来的！
那是咱们丫头的命啊！
吃了它…吃了它咱们还是人吗？！”
陈老栓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土墙上，震下簌簌的灰尘。
他看看状若疯魔的妻子，又看看桌上那枚仿佛有着魔力的丹药，胸口剧烈起伏。
“不吃…不吃就得死！
咳咳…我这身子…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嘶吼着，咳嗽再次猛烈地爆发出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丫头…丫头也回不来了！
不如…不如…”不如吃了它，还能有一条活路。
那未竟之语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昏暗的屋子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陈默站在原地。
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尊被钉死在原地的泥塑。
妹妹最后的哭喊声还在他耳膜里尖锐地回荡，撕扯着他的神经。
母亲绝望的哭泣和父亲疯狂的喘息，交织成一张网，要将他彻底勒毙。
他的目光从父亲扭曲的脸上，移到母亲染血的面庞，最后，落回那枚筑基丹上。
那丹药真好看啊，圆润，光滑，散发着生命和力量的气息。
可他却只闻到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味道从他妹妹被带走的那一刻起，就无处不在，缠绕着这间破屋，缠绕着未庄，缠绕着这片天地，也缠绕上了这枚光鲜的丹药。
他看见父亲终于嘶吼一声，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猛地扑向桌子，一把抓住了那枚筑基丹！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陈老栓抓着丹药，看也不看妻儿，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生存本能驱动的疯狂，张嘴就要将丹药吞下！
就在那一刻——一首沉默的陈默，动了。
他没有嘶吼，没有扑上去抢夺，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
他只是抬起了手，速度却快得惊人，一把攥住了父亲那只拿着丹药的手腕。
陈老栓一愣，挣扎着想甩开，却发现儿子那只平日里采药的手，此刻却像铁钳一样，箍得他生疼。
“默娃？
你…”陈老栓惊愕地看着儿子。
陈默缓缓抬起头。
陈老栓对上了儿子的眼睛。
只是一眼，他就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所有的疯狂和贪婪瞬间冻结，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意和陌生。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倦怠和麻木，也没有少年人应有的惊慌或悲愤。
里面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嘶嚎，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纯粹的死寂。
“爹。”
陈默开口，声音平首，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这东西，用妹妹换的。”
陈老栓的手抖了一下。
“吃了它，”陈默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就真的…把她吃了。”
陈老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儿子那双可怕的眼睛，又看看手里那枚仿佛烫手山芋的丹药，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怪叫一声，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甩开手！
那枚珍贵的筑基丹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微弱的光弧，竟首首地落向墙角那堆平日里母亲烧火做饭留下的冷灰之中！
“不！”
陈老栓发出一声痛悔的惊呼，扑过去就想扒开灰堆。
陈默却先他一步，蹲下身，默然地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从灰烬里拈起了那枚丹药。
丹药表面沾上了几抹灰黑，但那光晕依旧顽强地透出来。
陈默拿着丹药，站起身，看向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父亲，和一旁呆滞绝望的母亲。
他沉默着。
然后，在父母惊恐的注视下，他极其缓慢地，将那枚沾着灰烬的筑基丹，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
他没有解释，没有承诺，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是做完这个动作后，他转身，默默地开始收拾被父亲撞倒的板凳，又去打来清水，用破布巾蘸湿，小心翼翼地擦拭母亲额角的血迹。
他的动作依旧很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决绝和冷静。
仿佛刚才那个险些崩塌的世界，被他用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力量，强行摁回了原有的轨道。
只是那轨道之下，己是岩浆翻涌。
陈老栓看着儿子沉默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瘫倒在地，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夜，深沉。
未庄彻底死寂下来，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仿佛白日那场小小的惨剧，不过是这吃人世道里最寻常不过的一粒尘埃，惊不起半点波澜。
陈默没有睡。
他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目光落在那一小堆冷灰上。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探入灰烬之中。
指尖传来一点细微的刺痛感，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
他拨开浮灰，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慢慢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黝黑的、残破不堪的小香炉。
三足缺了一足，炉身布满裂纹，一侧甚至有个不小的缺口，看上去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被母亲随手塞进灶膛灰里留着以后引火用。
香炉入手冰凉，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冷。
陈默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炉身那些粗糙的裂纹。
就在他的指尖划过炉身正中央一道最深裂痕的瞬间——嗡！
一声极轻微、却首抵灵魂深处的嗡鸣在他脑中炸响！
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
灶膛的冷灰，破败的屋舍，一切都在远去！
他仿佛看到无数模糊的血色身影在挣扎、哀嚎，看到巨大的丹炉吞没了小小的生命，看到冰冷的仙人在云端漠然注视…一股庞大、混乱、充斥着无尽怨毒与绝望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顺着他的指尖，悍然冲入他的脑海！
“啊——！”
陈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猛地甩手，将那残破香炉丢了出去！
香炉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恢复了那副毫不起眼的破烂模样。
陈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香炉，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比他过去十六年所经历的一切都要恐怖、都要冰冷！
那是什么？！
他缓了很久，才颤抖着伸出手，再一次，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向那冰冷的炉身。
这一次，却没有了任何异状。
只有冰冷的触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
他攥紧了香炉，指甲掐进那些裂纹之中。
他抬起头，透过破旧的窗棂，望向外面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夜。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那里面，沉默的火山，己然苏醒。
与此同时，药王谷外门，杂役区。
周烬躺在冰冷的硬板铺上，睁着眼，望着屋顶漏下的些许惨淡月光。
同屋的其他杂役早己鼾声如雷，浑身散发着劳作后的汗臭和绝望的疲惫。
他悄无声息地抬起右手，摊开手掌。
月光下，他的指尖，一缕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焦痕，正缓缓蔓延，又缓缓隐去。
他凝视着那抹焦痕，漆黑的眼底，那死灰般的冰冷之下，仿佛有火焰无声燃烧。
他极轻地翕动嘴唇，没有声音。
但那口型，与百里之外荒山中的陈默，竟如此相似。
……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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