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到广州,沈听澜走了整整十二天。
轮船在珠江口靠岸时,他扶着船舷往下看,只见水面上的船只密密麻麻,有运货的大帆船,有摇着橹的小舢板,还有挂着外国旗帜的汽船,汽笛声此起彼伏,和江南水乡的桨声完全不同。
风里带着股潮湿的热意,混着鱼腥味和陌生的花香,扑面而来——这就是广州,一座和苏州截然不同的城,热闹得让人心头发颤。
下了船,码头边挤满了人。
挑着担子的货郎喊着“艇仔粥——热乎的艇仔粥”,穿着短褂的脚夫扛着大包小包往岸上跑,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洋人,正用生硬的中文和商贩讨价还价。
沈听澜背着蓝布包袱,手里攥着写着“黄埔军校”的纸条,正想找个人问路,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后生仔!
去边度啊?”
他转过身,看见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后生,约莫二十岁年纪,皮肤是晒透的深褐色,肩上搭着条毛巾,手里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铁皮水壶。
后生的口音带着浓重的粤腔,沈听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把纸条递过去:“请问,去黄埔军校怎么走?”
“哦!
你系去黄埔读书嘅?”
后生眼睛一亮,指着东边的方向,“搭渡轮过黄埔岛,再转黄包车,半个时辰就到啦!
我顺路,载你到渡头啦!”
不等沈听澜推辞,后生就把他的包袱放在自行车后座,拍了拍车座:“上来啦!
坐稳!”
沈听澜有些拘谨地坐在后座,双手轻轻扶着后生的肩膀。
自行车穿过热闹的街道,路边的骑楼鳞次栉比,商铺的招牌用中英文写着,有卖洋布的,有卖钟表的,还有挂着“西医诊所”牌子的店面。
后生一边骑车一边跟他聊天,说自己叫阿强,家就在黄埔岛附近,靠帮人拉货为生,“黄埔军校上个月就开始招生啦,每天都有像你这样的后生仔来,都是想当兵救国嘅!”
到了渡头,沈听澜想给阿强钱,阿强却摆着手跑开了:“后生仔,好好读书!
将来打跑军阀,俺们百姓就能过好日子啦!”
看着阿强的自行车消失在人群里,沈听澜心里暖暖的——这一路来,他遇到过骗他钱的商贩,也遇到过不肯搭他的车夫,可更多的,是像阿强这样心怀家国的普通人。
渡轮在江面上行驶了二十多分钟,黄埔岛渐渐清晰起来。
远远地,他就看见一片灰色的建筑群,旗杆上挂着青天白日旗,风一吹,旗帜猎猎作响。
下了渡轮,他雇了辆黄包车,车夫跑得飞快,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很快就到了军校门口。
黄埔军校的大门比他想象中更朴素,两扇朱漆铁门有些斑驳,门楣上“陆军军官学校”六个鎏金大字却格外醒目。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卫兵,腰间别着步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地打量着来往的人。
沈听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递上报名表:“同志,我是来报到的新生,沈听澜。”
卫兵接过报名表看了看,朝他敬了个礼:“进去吧,报到处在里面的红砖楼,左转第三个门。”
走进军校,沈听澜的脚步慢了下来。
操场上,一群穿着军装的学员正在训练,有的在练队列,步伐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口号声“一二一”震得空气都在颤;有的在练刺杀,木枪相撞发出“砰砰”的声响,学员们的脸上满是汗水,却没人喊累。
路边的杨树上挂着标语,“打倒军阀,振兴中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每一个字都透着股坚定的力量。
报到处里己经有不少新生在排队。
沈听澜站在队尾,打量着周围的人——有个高个子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肩膀宽得能扛得起半袋米,手里的包袱上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从乡下赶来的;还有个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正捧着本《新青年》看得入神,鼻梁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也没顾上扶,嘴里还小声念着“德先生与赛先生”。
“同学,你也是来报到的?”
旁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听澜转过身,看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穿着浅蓝色的学生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个牛皮笔记本,上面写着“北平 林子轩”。
“我叫沈听澜,从苏州来。”
他伸出手。
“林子轩,北平的!”
林子轩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心带着书卷气的薄茧,“我在北平师范读书,听了孙先生的演讲,就想着不能只在书斋里谈救国,得真刀真枪地干!
你看这军校,多有朝气,比我们学校的读书会热闹多了!”
两人正说着,刚才那个高个子青年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刚领的军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俺叫赵峰,山东来的。
俺家乡被军阀占了,爹被他们打死了,俺就是来学本事的,将来好把那些坏蛋赶出去!”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声音洪亮,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赵峰同志,”沈听澜拍了拍他的胳膊,“以后咱们就是同学了,有什么困难,大家互相帮衬!”
赵峰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
俺力气大,以后搬东西、扛枪,都找俺!”
三人正聊得热络,报到处的干事喊了沈听澜的名字。
他走过去,干事递给他一套灰色军装、一顶军帽和一根绑腿,还有一本学员手册:“去那边的宿舍领铺盖,下午三点在操场集合,开新生班会,别迟到!”
沈听澜抱着军装,跟着林子轩和赵峰往宿舍走。
宿舍是红砖砌的平房,一间屋住八个人,上下铺的木床,床板上还留着前几届学员的刻痕,有的刻着“救国”,有的刻着“想家”。
他们的铺位在靠窗的位置,沈听澜把包袱放在下铺,刚想打开,就看见赵峰己经麻利地铺好了床——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粗布褥子,铺在床板上,又把带来的旧棉衣叠成枕头,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俺在家乡时,经常帮人盖房子,铺床这点活儿不算啥!”
赵峰笑着说,还主动帮林子轩铺床。
林子轩的包袱里除了衣服,全是书,有《共产党宣言》,还有《孙子兵法》,他把书整齐地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又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黄埔第一天”。
沈听澜看着两人,心里暖暖的。
他打开母亲缝的蓝布包袱,拿出那件缝着“沈”字的长衫,轻轻叠好放在枕头下——这是他的念想,也是他的底气。
然后他换上新军服,衣服有些宽大,腰间的皮带勒紧了两格才合身。
他对着墙上的破镜子看了看,镜中的青年穿着军装,眼神坚定,再也不是那个躲在江南书房里的书呆子了。
下午三点,新生班会在操场边的树荫下召开。
班长是个留着寸头的老兵,脸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据说是上次打仗时留下的。
他手里拿着名册,一个个点名,点到名字的人要大声喊“到”,声音要洪亮,要是声音小了,就得重新喊。
“沈听澜!”
“到!”
沈听澜挺首腰板,大声回应,声音里满是自豪。
“赵峰!”
“到!”
赵峰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引得周围的人都笑了。
“林子轩!”
“到!”
林子轩推了推眼镜,声音虽然不如赵峰洪亮,却透着股坚定。
点名结束后,班长开始讲军校的规矩:“在这里,没有少爷,没有学生,只有军人!
每天早上五点半吹哨起床,六点出操,晚上九点熄灯,不准迟到,不准偷懒!
训练的时候,教官说一,你们不能说二;让你们跑五圈,你们不能跑西圈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新生,“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救国,不是来享福的!
怕苦的,现在就可以走;不怕苦的,就留下来,跟着我好好练,将来做能打仗、能救国的英雄!”
夕阳西下时,班会结束了。
沈听澜和赵峰、林子轩一起坐在操场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的学员在练射击,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还有远处珠江的水汽,沈听澜深吸一口气,心里满是踏实。
“俺觉得,这里比俺家乡好。”
赵峰望着训练场,眼神里满是向往,“俺以后一定要好好练,将来能当个好兵。”
“我要把革命理论学好,还要把战术学好,既能动笔,也能扛枪。”
林子轩推了推眼镜,语气认真。
沈听澜看着两人,又看了看远处飘扬的青天白日旗,轻声说:“我要在这里,学到真本事,将来打跑军阀,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让我的家乡,再也不会有抢粮的士兵,再也不会有哭泣的百姓。”
夜幕渐渐降临,军校里亮起了煤油灯,灯光昏黄却温暖。
沈听澜躺在床上,听着身边赵峰的呼噜声,还有窗外卫兵的脚步声,心里一片平静。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黄埔岁月正式开始了,这条路必定充满艰辛,可他不怕——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并肩作战的同学,有需要守护的家国,还有一颗永远向着光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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