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闲亭”茶馆,林晓东开着那辆半旧的国产SUV,载着顾悠悠,汇入了成都傍晚的车流。
雨水虽停,但湿气未散,车窗上蒙着一层薄雾,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顾悠悠报出的地址,位于城西一片亟待改造的老旧单位宿舍区。
车子驶入狭窄的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落叶被雨水打湿,紧贴在地面上,显得泥泞而萧条。
宿舍楼是典型的红砖结构,墙面上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和岁月留下的水渍,楼道口昏暗,隐约传来各家各户炒菜做饭的声响和电视节目的嘈杂,充满了市井的生活气息,却也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就在三楼。”
顾悠悠指着一扇锈迹斑斑的单元门,声音低沉。
楼道里光线不足,声控灯反应迟钝,脚步落下好一会儿,昏黄的光线才勉强亮起,映照出墙壁上斑驳的“牛皮癣”广告和剥落的墙皮。
空气里混合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霉味、以及某户人家正在烹制的回锅肉的浓郁香气。
这种强烈的、属于活人的烟火气,反而让林晓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更愿意相信,顾曼曼的问题源于某种可以被科学解释的环境或心理因素。
301室的房门打开,顾曼曼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缺乏血色,但五官依旧清丽,与顾悠悠如同镜中倒影。
然而,仔细看去,却能发现明显的不同。
顾悠悠的眼神是慌乱而柔软的,而顾曼曼的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显得疏离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陈旧感。
“林老师是吧?
悠悠提过你,请进。”
顾曼曼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惫感。
她侧身让开,动作略显迟缓。
屋子里的陈设是现代简约风格,但与一些老物件奇特地混杂在一起。
沙发是北欧风的布艺沙发,旁边的角几上却摆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搪瓷洗脸盆,盆底印着褪色的红双喜字。
墙上挂着抽象画,墙角却立着一个与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暗红色的老式雕花木柜。
林晓东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整个客厅。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阳台门边的一个梳妆台上。
那并非现代款式,而是一件实木的老物件,桌面上镶嵌着一面同样老式的、边缘有些许模糊的椭圆形镜子。
镜框是深色木材,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路,但似乎因为潮湿,有些地方己经微微开裂变形。
这就是顾悠悠提到的那面让顾曼曼回避的镜子。
“曼曼小姐,听悠悠说,你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林晓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关心,而非调查。
顾曼曼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有些过于端正。
“没什么大事,就是前段时间忙那个火锅店的设计,熬了几个通宵,可能有点累着了,还没缓过来。”
她笑了笑,笑容很浅,未达眼底,“悠悠她太紧张了,小题大做。”
“听说你对那家‘老城墙洞子火锅’很有感觉?
还在那里找到了设计灵感?”
林晓东引导着话题。
“嗯,”顾曼曼的眼神飘向窗外,似乎陷入回忆,“那地方……很有味道。
藏在防空洞里,进去之后,好像时间都变慢了。
尤其是他们那个清汤锅底,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喝起来特别……踏实。”
她用了“踏实”这个词,而不是“鲜美”或“好喝”。
谈话在一种看似正常实则诡异的气氛中进行。
顾曼曼对答如流,逻辑清晰,完全不像精神失常的人。
但林晓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异常:她的表情缺乏变化,语气平铺首叙,仿佛在背诵一篇与自己无关的课文;当顾悠悠忍不住插话,提到她深夜哼唱戏文时,顾曼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流露出些许不耐和……戒备?
更让林晓东心生疑虑的是,在一次短暂的冷场中,顾曼曼无意识地抬手理了理并没有乱的鬓角,嘴里极轻地嘟囔了一句:“这程子,身子骨是有些不爽利。”
“这程子”?
“不爽利”?
这是非常地道,但早己在成都年轻人日常口语中绝迹的老派成都话。
林晓东因为研究民俗,对方言有所了解,这句话通常出自上了年纪的老人之口。
从一个年轻时尚的设计师嘴里说出来,违和感强烈得刺眼。
趁着顾曼曼起身去厨房倒水的间隙,林晓东迅速起身,假装欣赏那个雕花木柜,踱步到梳妆台前。
他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那面镜子,镜面光洁,但木质镜框的雕花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不起眼的异物。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其抠出,是一小片己经褪色、边缘磨损的暗红色绸缎碎片,质地细腻,像是某种衣物上的料子。
他迅速将碎片塞进了西装内袋。
这时,他的目光扫过梳妆台桌面,上面散落着一些化妆品, among them, 一支老式的、塑料壳的、色彩艳丽的口红显得格外突兀。
林晓东认得那种款式,是他母亲年轻时流行的。
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印着俗气牡丹花纹的双色粉饼盒。
这些都与顾曼曼平日里简洁现代的审美大相径庭。
顾曼曼端着水杯回来,看到林晓东站在梳妆台前,眼神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
“林老师也对老物件感兴趣?”
“略有研究。”
林晓东坐回原位,心中疑窦丛生。
行为异常可以解释,但审美和语言习惯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颠覆性的改变,这己经超出了普通心理学的范畴。
他没有久留,又简单问了几个关于设计工作的问题后,便起身告辞。
顾悠悠送他下楼。
走到楼洞口,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顾悠悠急切地问:“林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林晓东沉默了片刻,看着远处楼宇间漏出的零星灯火,缓缓说道:“你姐姐的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
她表现得很‘正常’,但这种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纸巾包好的红色绸缎碎片,“尤其是这个,还有她偶尔冒出的那些老话……我需要时间去查一查。”
他没有说出那个最坏的猜测,但顾悠悠从他凝重的表情中,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夜色渐浓,老宿舍区沉入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更添了几分幽深莫测之感。
林晓东知道,他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更是一段被时光掩埋、却并未真正安息的过往。
而钥匙,或许就藏在那片小小的红绸,和那家幽深的洞子火锅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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