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丁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远去了，破屋里却比之前更加死寂。
苏婉清瘫坐在地，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陆文渊佝偻着背，脸埋在阴影里，仿佛一尊迅速风干的雕像。
刚回来的陆明远，听说了五百文的“安家税”，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屈辱和无力。
五百文。
像一座冰寒的巨山，压在这个刚刚喘过一口气的家庭头顶。
沈清韵（陆明姝）靠在冰冷的土炕上，大脑飞速运转，摒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卖碎瓷？
目标太大，无异于引火烧身。
需要的是低调、廉价、能快速变现的东西。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在凛冽风中顽强存活的枯黄野草。
“哥，”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平日拾柴，可见过哪种草，茎秆特别坚韧，不易折断的？”
陆明远从愤怒中回过神，虽不解，仍答道：“有，北面坡上那种‘铁线蒿’，秆子硬得很，扯都扯不断。”
“好。”
陆明姝点点头，看向母亲，“娘，家里还有没有不用的破布，哪怕是条烂布带子也行。”
苏婉清抬起泪眼，茫然地找出几根几乎烂成絮状的布条。
“娘，哥哥，我们编草鞋，或者厚实的草垫子。”
陆明姝说出了她的计划，“就用那铁线蒿做骨架，掺些软草，用布条固定。
编得厚实些，尽量能隔寒。”
“草鞋？”
苏婉清愣住了，“姝儿，那……那是最下贱的营生，且这寒天冻地，谁肯买草鞋穿？”
流放至今，她仍残存着最后一丝士大夫家眷的体面。
“娘，不是穿来走路，是垫在破鞋里，或者裹在脚上夜宿时保暖。”
陆明姝耐心解释，目光扫过父兄那双早己磨得不成样子的靴子，“对于连一双完整靴子都没有的人，比如矿坑里的奴工，或者像我们一样的流放犯，能多一层隔寒的东西，或许就愿意用一两个铜板，或一口馊饭来换。
这东西不起眼，没人会追究来源。”
陆文渊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羞耻，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儿子去做苦力，女儿竟要沦落到编草鞋售卖……这世道，将陆家踩进了最污浊的泥泞里。
但女儿的清醒和务实，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浑噩的绝望。
“妹妹说得对！”
陆明远第一个响应，年轻人的适应性总强些，“活命要紧！
我这就去割草！”
求生欲压倒了残存的体面。
苏婉清抹去眼泪，也咬牙站了起来：“娘跟你一起去，多个人手快些。”
接下来的两天，破屋成了手工作坊。
陆明远割回大量的铁线蒿和软草，苏婉清则按照女儿口述的、那套“病中模糊记得”的编织法，和儿子一起摸索。
陆明姝无法动手，便成了总指挥，指导他们如何将硬草软化（用石头轻轻捶打），如何起底，如何收边才能更耐磨。
陆文渊沉默地看着，最后竟也拿起一把草，笨拙地尝试起来。
那双曾经执笔挥毫的手，如今布满冻疮和裂口，僵硬地捻着草茎，动作迟缓却异常专注。
第一双草鞋编得歪歪扭扭，像只破草筐。
第二双稍好一些。
到了第三天清晨，他们面前己经摆上了八双厚实甚至有些笨重的草鞋，以及几个勉强成型的草垫。
苏婉清还用烂布条在鞋口编了圈边，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寒碜。
陆明远用破布袋小心装好这些希望，在天亮前就悄悄出门，前往流放犯和贫苦矿工聚集的城西窝棚区。
等待的时辰格外难熬。
苏婉清坐立不安，一遍遍擦拭着那个缺口的陶碗。
陆文渊则一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知在想什么。
陆明姝闭目养神，心中却在盘算着更远的计划——草鞋利润微薄，绝非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定的生计。
将近午时，屋外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明远冲进屋里，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顾不上喘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哗啦一声倒在炕上——是几十枚磨损严重的铜钱，还有两块黑乎乎的、掺着麸皮的干粮。
“卖了！
都卖了！”
陆明远声音激动得发颤，“那些人……他们的脚都冻烂了！
看到咱们的草鞋厚实，抢着要！
价钱贱，八双鞋加垫子，一共才换了三十七文钱和这两块饼……但，但我们有钱了！”
三十七文。
距离五百文依旧遥远。
但那堆沾着泥土的铜钱，却像一团微弱的火，瞬间温暖了冰冷的茅屋。
苏婉清扑过去，抓起铜钱，又哭又笑，反复数着那寥寥几十文钱，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陆文渊缓缓站起身，走到炕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一枚铜钱，紧紧攥在手心，骨节泛白。
陆明姝也轻轻松了口气。
这第一步，总算踉跄着迈出去了。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无意间瞥向窗外，却猛地一怔。
远处残破的土墙后，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前几天来过的税丁中的一个？
他鬼鬼祟祟，像是在窥探什么。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陆明姝的脊背，比北疆的风更冷。
这些不起眼的草鞋，难道还是引起了注意？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轻松瞬间敛去，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在这虎狼环伺之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刚刚点燃的微小希望之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娘，把钱收好。”
她低声吩咐，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凝重，“哥哥，这几天暂时不要再去卖草鞋了。”
“为什么？”
陆明远不解。
“我们可能，”陆明姝望向窗外，眼神锐利，“被人盯上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