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民办教师的粉笔:用指甲削陈默的民办教师生涯,是从用指甲削“粉笔”开始的。
学校就在村东头,一间半土坯房,屋顶铺着茅草,一到下雨天就滴滴答答地漏。
所谓的教室,被一块斑驳的黑板分成两半,左边坐着一年级的十几个孩子,右边坐着二年级的。
老师只有一个,就是李秀莲。
李秀莲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齐耳的短辫,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谦卑而执拗的笑。
她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因为成分不好,嫁了个憨厚的庄稼汉,婆家对她不好,她便自告奋勇来当这个民办教师,挣点微薄的工分,也算有个去处。
开学第一天,陈默把自己那间办公室兼卧室打扫干净,夹着备课本去了教室。
李秀莲正蹲在讲台边,专注地用小刀削着什么。
走近一看,她手里捏着的,是一截干硬的玉米芯。
“秀莲姐,你在干嘛?”
陈默好奇地问。
李秀莲抬起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但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疲惫。
“给学生做粉笔。”
她将玉米芯劈成小条,再用小刀小心地刮削,刮出细细的粉末,然后用手搓成一根根小棍。
这些“玉米芯粉笔”写在黑板上,留下的是一团团模糊的灰,没几下就掉成了渣。
“队里不给粉笔?”
陈默难以置信。
这在部队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
训练弹药的消耗、装备的维护,每一项都有明确的拨款和记录。
“给,”李秀莲的声音很轻,“上个月给了五盒,早就用完了。
我去公社文教站要过几次,人家说‘全县都这样,优先保证中心小学’。
咱们这村小,是自己想办法。”
那天上午,陈默看着孩子们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黑板前传阅那些模糊的“玉米芯粉笔”,教他们认“毛主席万岁”。
阳光从漏雨的屋顶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孩子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陈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找到了一个借口,下午没去上课,首接去了公社。
文教站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趴在桌上打盹,他就是文教助理。
陈默拍了拍他,说明了来意。
助理睁开眼,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介绍信,慢悠悠地戴上眼镜。
“哦,陈默啊,王队长推荐来的那个退伍兵?”
“是的,助理同志。
我来是为村小的粉笔的事。”
陈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恭而急切,“孩子们没粉笔用,老师只能自己做……我知道。”
助理打断他,伸了个懒腰,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劣质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没点,“全县的学校都这样。
上面经费紧,生产队又不支持,我们有什么办法?”
“可是,没有粉笔,教学怎么进行?
这是基本的教学工具啊!”
陈默据理力争,他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向上级陈述任务的必要性。
助理终于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浓烟把他的脸都遮住了。
“陈默同志,你是在部队当侦察兵,讲究的是精确和效率。
可这里是农村,办事讲究的是个‘可能’。”
他弹了弹烟灰,盯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
你回村里,发动群众,让大家凑点钱,买些石膏,自己建个小窑,烧粉笔。
这事儿,我在别的村也推广过,挺好。”
这是一个荒谬到可笑的建议。
让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民凑钱建窑烧粉笔?
这比登天还难。
陈默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解决问题,他只是在打发一个麻烦。
“那……好吧,谢谢助理同志。”
陈默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他脸上冰凉。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怀揣着满腔的热血和原则,却被现实轻而易举地撕得粉碎。
回到村里,他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了王二柱听。
王二柱听罢,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就说嘛,这年头,想当个清官不容易。
默啊,听哥一句劝,别管那些闲事,好好教你那班娃认认字,比啥都强。
你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那一刻,陈默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默默地回到学校,李秀莲还在那里,用小刀削着她的玉米芯粉笔。
见他回来,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了笑:“回来了?
今天下午没上课?”
陈默摇摇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是半截真正的粉笔。
是他用自己的津贴,在公社小卖部买的。
李秀莲愣住了,看着那截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雪白的粉笔,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攥住了那半截粉笔,仿佛攥住了全世界。
那天下午,陈默接着教孩子们认字。
黑板上,他用那半截粉笔,写下了“中国”两个字。
字迹清晰而有力。
李秀莲站在他身边,轻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着。
窗外的风还在吹,土坯房依旧漏雨,孩子们的手上还是沾满了黑灰。
但在这短暂的一刻,陈默觉得,或许他还能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为这混沌的世界,添上一笔清晰的色彩。
然而,这半截粉笔所带来的微光,太短暂了。
它没能照亮整个屋子,更没能照亮这个时代。
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板上,等着被下一次擦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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