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格隆几乎是奔逃回家的,心脏在胸腔狂擂,如同刚与整支荒原掠袭队赛跑。
夜风拂过他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那交织着负罪、兴奋与恐惧的烈焰。
他做到了。
他将抉择交给了命运,或者说,交给了那个神秘的老兵。
他如幽灵般滑回房间,僵卧于榻,耳廓却捕捉着屋外每一丝微响。
父亲知晓了吗?
老兵将如何回应?
他想象无数可能:或许黎明时分,老兵便会现身门前;或许那枚徽章原封退回,意味着拒绝;或许……万籁俱寂,一切如旧。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楼下毫无异动,唯有父亲翻身时床板的呻吟,母亲平稳的呼吸。
一切如常,仿佛昨夜冒险只是少年狂妄的迷梦。
而这死水般的平静,反令奥格隆如卧针毡。
锻炉晨钟翌日,奥格隆是被父亲比往常更早半刻的吼声惊醒。
格雷恩面色如常,仍是那张被炉火熏得黑红、刻满严厉的脸庞。
“发呆能挡住蛮族的斧刃吗?
速来!”
父亲掷来一柄沉重训练锤,“今日打铁。
你的挥击孱弱无力,甲胄从不撒谎。
劣质钢材在战场崩碎,代价便是鲜血与死亡。”
训练残酷至极。
格雷恩似将全部焦躁倾注于铁砧,每一锤都震耳欲聋,火星如泪飞溅。
奥格隆被迫跟上这疯狂节奏,双臂很快酸麻如缚巨石。
父亲言语较往日更少,指令如铁砧般冷硬,目光锐利得似要剖开他的灵魂。
奥格隆不敢多言,唯有埋头苦干。
每一次锤击,他都感觉父亲锤炼的不止是铁胚,更是他自己。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张力,远比炉火更灼人。
午间歇息,奥格隆借口溪边洁面,悄然绕至教堂。
圣坛角落空空如也。
徽章己失。
他的心骤然沉落,又猛地高悬。
是被父亲取走?
亦或被老兵收走?
此为何意?
随后两日,便在高度紧张与诡谲平静中流逝。
巡逻照旧,训练倍苛,父亲眼神愈发深邃如夜,然于徽章、于老兵、于那山洞,皆缄口不言。
蛮族踪迹亦似消失,山林重归(表象的)安宁。
然晨风谷的空气中,无形的弓弦愈绷愈紧。
不速之客第三日午后,一队人马踏破山谷宁静。
约十余人,骑乘矫健军马,风尘仆仆。
为首者乃一名身着岩盔城军官制服、神色倨傲的年轻人,胸前徽章标示其中尉衔。
队伍多为制甲兵士,却有二人格外醒目:一披深蓝斗篷、持嵌晶法杖的人类法师,杖顶水晶于日照下微光流转;另一着轻便皮甲、背负长弓箭袋的女性森林精灵,步履轻盈,纤长尖耳微颤,冷静扫视西周,与人类兵士格格不入。
他们的到来激起了不小的骚动。
村民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又怀希冀地围拢。
正规军!
尚有法师!
此乃岩盔城派遣的援军吗?
民兵队长急迎上前。
奥格隆正助父整理农具,亦不禁引颈相望。
“奉岩盔城‘灰袍守望者’之令,”那年轻中尉甚至未下马,居高临下宣告,声调刻意拔高,“前来调查近期兽人渗透事件,并评估晨风谷防御状况,我是马尔中尉。”
格雷恩擦拭铁锤的动作微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奥格隆瞥见父亲目光于法师与精灵身上多停留一瞬。
马尔中尉听罢民兵队长关于蛮族偷袭与山洞踪迹的禀报,面露不耐。
“一个小山洞?
几个脚印?”
他嗤之以鼻,“我看是被野兽或者几个流窜的散兵游勇给吓破胆了吧。
真战场在焦土荒原,在虚空裂隙!
那里需要每一个能拿剑的男人,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一点风吹草动浪费兵力。”
他的话语像冷水一样泼在满怀期待的村民心头。
莉安与母亲立于人群边缘,满面失望。
“中尉,”格雷恩终开口,声沉如铁,“我们发现的绝非野兽足迹。
狼骑的爪印和气味,我绝不会认错。
那个山洞易守难攻,如果里面真有埋伏,对晨风谷是极大的威胁。
我建议……建议?”
马尔中尉打断他,睥睨格雷恩沾满煤灰的皮围裙,“一个铁匠的建议?
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吧,老先生。
防御评估我会进行,至于清剿山洞,等我的报告递上去再说。
灰袍守望者会判断是否有必要。”
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奥格隆只觉怒火灼心,拳不由自主紧握。
格雷恩却默然睨中尉一眼,不再多言,返身继续捶打铁砧,只是锤音较前更沉更重。
马尔中尉麾下兵士开始装模作样检视栅栏哨塔。
那人类法师似对周遭漠然,静立一旁。
而那森林精灵巡林客却独行至栅栏破损处,细查战斗残痕,其目光掠过地面、断木、涸血,甚至俯身捻土轻嗅,眉尖微蹙。
奥格隆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她。
其勘察方式与敷衍兵士截然不同,专业而专注。
傍晚,马尔中尉及其队伍入驻谷中旅店。
村民议论纷纷,多是对中尉傲慢的不满与对援军期望的幻灭。
夜阑讯号奥格隆再度无眠。
马尔中尉嘴脸、父亲沉默的怒意、诡秘山洞、不知所踪的徽章……万千思绪于脑中翻腾。
正当他辗转反侧之际,窗棂忽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嗒”。
似小石叩击。
奥格隆骤起,屏息凝神。
又一声。
他心跳如奔马,悄挪至窗边,小心推开缝隙外望。
月华下,旅店后院阴影中,立着一人影。
正是那森林精灵巡林客。
她仰首,紫晶般的眼眸在夜色中泛着幽光,清晰望向他的窗口。
她抬手,向他做出一连串简洁手势——先指他,后掌向下平挥指南,末了拇指曲起,余指并拢前摆微角。
(来。
南边。
慎行。
)手势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做完此一切,她未待回应,便如灵猫般悄无声息融于更深黑暗中,杳然无踪。
奥格隆的心几欲撞出胸腔。
非是老兵,是她!
灰袍守望者之人?
为何寻我?
是陷阱?
抑或……徽章的回响?
无暇犹豫。
强烈首觉催他:必须前往。
他以最快速度着装,抓起床头短剑与深色斗篷,再次如影遁出家门。
此番他倍加谨慎,避开一切可能巡哨路线,凭对家乡地形的熟稔,迅捷而无声地向南迂回。
他抵至约定处,乃南坡一废弃守望塔旧址,此地视野开阔且相对隐蔽。
森林精灵巡林客己候于此,她倚半截残垣,仿佛本就是夜色一部分。
“奥格隆·石拳?”
其通用语带奇特悦耳韵律,首唤其名。
“是我。”
奥格隆紧张颔首,手按剑柄,“你是……灰袍守望者?
徽章……我名艾莉丝·逐星,”她打断他,语气静如止水,目光却锐利,“我不完全隶属灰袍守望者。
马尔中尉此行不过虚应故事,其报告只会强调晨风谷‘局势平稳,无需增援’。”
奥格隆心一沉。
“但威胁真切存在。”
艾莉丝续道,目光转向那可疑山洞方向,“我查验过痕迹。
不止狼骑。
尚有更黑暗之物所留印记……深渊的气息。”
“深渊秽物?!”
奥格隆倒吸凉气。
“虚空裂隙的能量扭曲大地,所吸引不止蛮族。”
艾莉丝解释,“那洞穴必须净化。
但马尔不会行动,他甚至不会于报告中详述。”
“那我们该如何?”
奥格隆急切问。
“我们?”
艾莉丝微偏首,似在审视他,“‘我们’不包括你,少年。
我的使命是确认威胁,而后……或会由他人处置。”
奥格隆顿感失望,然艾莉丝话音微转。
“但取走徽章者认为,你或有知悉真相之权。
并且,你需要做出抉择。”
她凝视他,“格雷恩·石拳,你的父亲,他曾是我们中最卓绝者之一。
‘雷鹰之刃’,当时众人是这样称呼其小队。
他选择离去,是为保护你们。
而今,威胁再次找上门。”
奥格隆如遭雷击。
雷鹰之刃!
父亲果真……“马尔中尉明晨即离,他不会施以援手。”
艾莉丝语气依旧平静,“晨风谷唯有依靠自身。
而你,奥格隆·石拳,是选择如父所愿,留于此地,以盾被动等待未知命运;还是选择执剑,主动去洞悉乃至涤荡那黑暗中的威胁?
此非易择,关乎生死,亦关乎……信念。”
言毕,她不再多语,静默看他,等待回应。
月华倾泻其身,仿佛披上一层银纱,神秘而辽远。
奥格隆立于废墟之中,前路是未卜的凶险与父亲极力规避之途,身后是宁和却危如累卵的家园。
此番,抉择以更具体、更迫近之态,置于他的面前。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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