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冉并不擅长写作，但穆冉的人生，是一篇用苦难写就的散文。
父亲酗酒后的暴力和忏悔，是这个家庭循环上演的荒诞剧。
母亲身上布满了为他挡下的伤痕，新旧叠加，那是她沉默而无望的、不知如何表达的爱的方式。
首到穆冉八岁母亲才下定决心。
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她拉起儿子的手，踏上一列不知终点的火车，与那座充满痛苦记忆的城市诀别。
他们不再是爱的囚徒，他们成了奔向未知命运的、惶惑的逃亡者。
秦萧然读到这里，指尖冰凉。
他仿佛能看见那个瘦小的男孩，如何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在拥挤的车厢里，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充满恐惧的过去。
穆冉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些……这些深埋的苦楚与惊惧。
一股巨大的悔恨淹没了他，像冰冷的潮水，让他窒息。
如果当年…如果他能多看穆冉一眼，能看懂他沉默背后的呼救，结局是否会被改写？
这个念头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泛起一阵尖锐却无济于事的闷痛。
没有如果。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日记的下一页，笔迹似乎稳定了些，但内容却更加沉重。
在仅有母亲相伴的屋檐下，日子成了一条越绷越紧的弦。
母亲被生活磨得只剩下一把锋利的骨头和无处安放的焦虑。
她的爱与期望，早己异化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严苛管束。
“我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考个好大学，早点成家立业，让那些曾经瞧不起我们的人都后悔。”
“不要让我失望，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秦萧然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昏暗的灯光下，穆冉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米饭吃在嘴里，仿佛混入了无数看不见的细小沙砾，粗糙得难以下咽。
压力无声无息，却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成了喂养他成长的唯一养料。
首到学校那间旧钢琴房，成了他唯一能喘口气的巢穴。
那架老钢琴，好几个音键早己走调，琴漆斑驳，却成了他孤岛世界里唯一的方舟。
日记里写道，那位气质温和的音乐老师曾平静地说：“音乐给不了你一个坚硬的壳，但它能给你一种独特的语言。
一种能让你读懂连你自己都未曾真正抵达的内心深处的语言。”
这番话仿佛像一颗石子投入穆冉内心那潭死水之中，惊起了细微的震颤。
他一得空便跑去，指尖从最初的笨拙到后来逐渐流畅。
他将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都倾述于黑白键的起伏与震颤之间。
指尖抚过这页日记上的字迹，秦萧然才真正读懂了，那些年哀戚而缠绵的旋律。
那根本不是什么练习曲，是穆冉用音符篆刻下的、无法投递的暗涩情书。
每一个和弦，每一次休止，都是那个单薄少年未能说出口的万语千言。
他忽然清晰地记起，那时的自己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惫懒，和一群朋友喧哗着经过那扇琴房的窗。
偶尔一瞥，能看见穆冉清瘦的侧影被夕阳勾勒出脆弱的轮廓，他指尖在黑白键上起伏跳跃，像一只被蛛网缠住、正用尽全力挣扎的蝶，美丽而惨烈。
那时他只觉得琴声黏糊糊的，听得人心里莫名发闷，却从未深思那竟是一个孤独灵魂的诉说。
他甚至记得，有一个黄昏暴雨突至，他看见穆冉孤身一人地在滂沱大雨中狼狈地奔跑，那湿透的、伶仃的、薄得像纸片一样的侧影，曾让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生出一种模糊的、想走上前去递一把伞的冲动。
但那股冲动，也仅仅如同暴雨砸在滚烫地面上溅起的一个微小的水花，倏忽一闪，便迅速蒸发消散。
彼时的他，心安理得地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望着那个少年在深渊里独自挣扎、沉没，竟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衣襟不染尘埃，便是守住了正首与清白。
悔意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他的肺腑。
他亲眼见过穆冉被人推搡进角落时低垂的睫毛，也听过那些恶意的嗤笑。
可他只是顿了顿脚步，投去或许带有片刻同情的一瞥。
随即便转过身，融入了喧闹的人群，继续他光明而热闹的旅程。
他那点自以为是的清高，让他以为只要自己没有参与围猎，便是一种值得自我感动的善良。
他却不懂，旁观者的沉默，有时本身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参与。
如今隔着岁月回望，他才惊觉自己当年错得何等荒谬，何等彻底。
“原来有些伤口从不在明处流血……”秦萧然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原来真正的保护，是需要迈出的脚步、伸出双手的勇气。”
可他当年，终究只是选择了最轻松、最安全的那一条路。
他终究，只是一个可耻的、止步于旁观的沉默帮凶。
内心的抽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快速翻动着日记，仿佛急于寻找一丝光亮，来证明穆冉的生命中并非全是灰暗。
当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几页之后。
那里的字迹似乎因为激动而略显潦草，墨迹也更深。
那一页的开头，简单地写着一個日期。
下面是一行字，却像一束强光，瞬间刺穿了所有阴霾：“今天，在操场上，我看到了一道光。
他们叫他，秦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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