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吹了大风,一宵杏花瘦尽,落在地上,很是凄凉。
如此凄凉的场面叫厢房里一众侍从见了,心下更添失落。
他们的主人倒丝毫未受到他们的影响,依然悠闲自在地挑选名册上的乐师。
她的贴身侍女屡次挑帘往外瞧,终难以忍受,向主人道:“小姐,自前段时间诚亲王府的小姐笄礼过后,大家都更爱往她那去,您往日的好友都不常与您来往了,这样下去……”萧明祎放下名册,用搁在手边的毛笔挑帘向楼下望去,方钰和大剌剌坐在堂中,与寻常客人挤在一处。
看她那神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往那一挤有多突兀。
再看楼上的公子小姐们探头瞧她,欲与之攀谈,又不愿下楼去人挤人。
萧明讳掩唇轻咳两声,拒绝了侍女递过来的茶水,对着方钰和笑。
想来方小姐这几日被缠得烦极,干脆用民众来护体了。
萧明祎看了一会,从花瓶里挑出一朵白山茶,对侍女说:“你拿下去以给方小姐,就说是我赠她的。”
侍女恭敬接过,转身下楼。
方钰和正专注听曲,冷不防有人唤她,身子猛的一抖,摇过头看,却是个面生的丫头。
“这是楼上萧小姐赠您的。”
她说。
方钰和接过白山茶,抬头往楼上看去。
萧明祎在她印象里,是两任萧首辅的家眷,以贤良恭淑和过人才情名贯京城,方曦檀入仕成婚后,属她的才貌最出挑。
方钰和与她素无交集。
那丫头要上楼,方钰和回过神,忙叫住她说:“我身上没什么可回赠的,你且替我带个话,我明日去采朵花回她。”
那丫头一愣,行礼道:“是。”
I侍女回到楼上 ,与萧明祎说过了,主人的反应与她一样。
萧明祎望着楼下认真赏花的方钰和,失笑道:“既是昭平郡主之女,有此言行也正常。”
侍女问:“小姐何必主动与她亲近?
您不知道外面有好多人说她承父母之才,连小姐您也要逊色三分。”
萧明祎摇头柔声道:“世人总爱分个上下高低,由他们分去吧。
依我看,一枝独秀远不如花团锦簇叫人欢喜。”
侍女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再问。
萧明祎似想着什么,凝望着茶花,低声道:“分来分去,何不问问我想不想分这个高下。”
第二日清晨 ,萧明祎照常早起梳妆。
侍女为她点上时新的妆容,萧明祎一张白玉面,生生涂成艳芙蕖。
母亲说,只有站在浪潮的最前头,才能永远做那京城贵女。
萧明祎始终不知贵女的定义。
若家世出众为贵,又何须脂粉堆砌;若艳色倾国为贵,母亲又为何轻视那些乐楼女子。
母亲从未与她解释,只要求她按定出的标准约束自身。
母亲要温柔贤淑,她便事事低眉,从不生气。
母亲要才貌兼备,她便苦研诗赋,学来盛京流行过的所有妆容。
“小姐?小姐?”侍女不停唤她。
萧明祎的思绪飘回,说:“嗯?”侍女捧来一束小雏菊,道:“这是方小姐送来的,说是给您的回礼。”
她一脸哭笑不得。
小雏菊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摘下来的时间长,己有些发蔫。
这是宗室小姐送给世家之女的回礼,相当别具一格。
萧明祎问:“方小姐可走了?”侍女答 :“她送了花后便走了,现下应未走远。”
萧明祎追出门去。
方钰和完成一项待办事务,坐在马上悠闲慢 行。
身后传来呼唤声,她转头,萧明祎气喘吁吁的在后面跟着,向她招手:“方小姐,请等一等!”方钰和勒马停下,看着萧明祎走过来。
“萧小姐有事?”她问。
看萧明祎一副不堪启齿的模样,她迟疑道:“……我给你的花上面有虫子么?”萧明祎没想她会有此误会,摆手道:“不,方小姐的花小巧可爱,别出心裁。”
萧明祎只是觉得,自己一路追出来的样子略显狼狈。
方钰和没有下马,静静低头看着她。
萧明祎大抵不习惯在大街上与人相谈,侧过身说:“不知方小姐可愿赏脸,到府上一叙。”
方钰和瞧瞧天色,念及今日约同伙伴出城游玩,便道:“我尚有约定,不如选个僻静之处谈谈,改日我再登门拜访?”萧明祎最懂人心思,知晓方钰和决不会放弃邀约,遂做出让步,随方钰和拐到一处小巷。
巷中远不如大街整洁干净。
萧明祎踏出几步,绣鞋便沾了泥。
她突然想起昨日被母亲剪去的山茶——只因有一瓣生了褐斑。
她心里有些嫌弃,面上却不显,温和道:“方小姐这几日可听过一些无聊者对你我二人的……对比之言?”方钰和牵着马,歪头回忆。
“你说的是诸如‘萧小姐为闺秀典范, 绝非方钰和可比’、‘方小姐名士风流,不似萧二女循规蹈矩’之类的话?我听过不少。”
萧明祎眉眼间现出更多局促。
“方小姐莫要放在心上,不过是些人的玩笑之语,听个乐便是,当不得真。”
方钰和听明白了萧明祎找她聊天的目的,先前的疑惑尽化作了一声清朗长笑:“何须担心我在意?天下的才华只有十斗,子建占八斗,谢公占一斗,仅剩一斗给世人分,大家共用一斗,谁能多点?谁能少一点?真有分别,谁 能分得出来?不过我能肯定, 我分得的比这些庸人多上几升。
至于你,应是无甚分别。”
萧明祎从未听过这种话, 呆了好一会,才说:“方小姐确有名士之风。
想明祎先前妄将方小姐比牡丹,其实牡丹雍容,还输方小姐两分潇洒。
白山茶……亦不及。”
方钰和打断她说:“白山茶是高风亮节。
好了,明日我登门拜访,萧小姐莫嫌我烦。”
言罢策马而去,留萧明祎一人在原地。
望着方钰和的背影,萧明祎安下心来。
看来这京城闺秀的典范仍是她萧明祎。
方钰和不是闺秀,她应属名士之列。
只是那一句“白山茶是高风亮节”……萧明祎就着地上的水潭看自己的脸。
可是他们从来只说白山茶是鲜妍美好。
翌日方钰和依约到访。
萧明祎邀她到自己院中。
方钰和因好奇问了一句:“我听闻你家父兄皆是首辅。”
说及大哥,萧明祎心中苦涩,默然道:“兄长与父亲一般优秀。”
方钰和开了话题便停不住,忘了什么适合问什么不适合问,接着道:“父死子继,萧家人有才气,只是你兄长位高权重,到死未得房妻妾。”
萧明祎引她进屋,听闻这一句,低声说:“其实沈首辅她……方小姐坐这里,明祎唤人上茶。”
茗香摇曳,茶水清冽,方钰和细品过,是上好的龙井茶。
“当日方小姐说白山茶取高风亮节之意,可笑明祎多年来被比作白山茶,竟不知有此意。”
萧明祎端坐在方钰和对面,捧着茶盏说。
方钰和道:“哦,这我是偶然读到的。
不过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不满啊,你如果不喜欢这种花,换一种就对了,不想要花,你要做杨柳、榕树、浮萍,哪个不可以?”萧明祎头一回听到这种论述,倾身去关窗,以防母亲听到了生气。
“方小姐真性情,明祎钦佩。
可惜明祎做不到方小姐这般。”
萧明祎喝茶也喝醉了,说话比平日大胆。
“淑女啊, 闺秀啊,他们给我贴上这样的标签,我要有一点不符他们的期望,他们便要不悦,仿若我生来便是如此,违背了他们的标准便是忘却本心。
“还有母亲……母亲是继室,父亲更喜亡妻所留的一双儿女,便忽视我与二弟。
母亲她不悦呀,就要我走方曦檀老路 做个京城贵女,名头大过大姐最好,她自己不争,让我去替她争?我不喜诗词,更不爱茶花……”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尽是抱怨母亲替她选了这一条路,叫她爱也说不出,恨也说不出,日复一日地颔首浅笑。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影响心情。”
方钰和看不得萧明祎如此伤神,转移话题道:“你知道乐楼里有什么好东西吗?”萧明祎收回眼泪,摇头道:“明祎去得不多,方小姐该更加了解。
听闻昔年郡主与头牌娘子沈钰相熟,方小姐可认识?”说起故人,方钰和恍惚了一瞬。
沈钰,她当然识得。
幼时她好歌舞,是央沈钰教她的。
沈钰对待那些舞谱总是很珍惜,似乎红绡无数也换不得一页。
沈钰待她如同待自己的妹妹,相当亲昵,舍不得说句重话。
忘了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沈钰突然穿一身宫装,郑重的将自己收藏的所有乐谱都交给了她,让她好好学,便离开王府,消失在一阵一阵的秋风里。
后来方钰和没再见她,是祖母接过了教导方钰和的担子,年岁一长,方钰和便也淡忘了这个人,只是某次她在茶楼打发时间,偶然听到别人说起嘉瑞公主方镜妍。
宫里没有这位公主,方钰和想,那人该是乱说的。
“方小姐?"萧明祎一声轻唤,把方钰和拉回现实中。
“哦,认识啊,不过好多年没影了。”
方钰和将那些思绪抛之脑后,继续和萧明祎天南海北地聊。
那日之后,人们都说方萧二小姐走得极近。
他们高兴地认为京城并驾齐驱的二女有此情意,实为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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