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从葬礼上被抬回来后,江黎就把自己彻底锁在了她和沈辞曾经租住的公寓里。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断绝了与几乎所有朋友的联系,她的手机长期关机。
她活在一种彻底的封闭和麻木的世界里。
于是此后大部分时间,她就蜷缩在沙发角落,或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眼泪似乎己经在葬礼那天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
偶尔,剧烈的悲伤会毫无征兆地如同海啸般袭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会突然崩溃大哭,用拳头捶打着墙壁或是沙发,首到筋疲力尽,然后晕厥,醒来后再次陷入麻木。
但回忆,却疯狂的往她的脑海中钻,总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浸透她冰冷的躯壳。
因为沈辞的病,她开始更加偏执地执行那每日两次的“做饭仪式”。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点虚幻的时光,才能弥补那些她不曾察觉的、他独自挨饿受疼的时光。
她做得异常认真,仿佛他真的会在一旁看着,会点头或者说“这次水正好”。
唯一能让她表现出些许“正常”的,是吃饭时间。
有时是做饭的时候。
当她机械地淘米,手指无意识地在水流下搅动时,会突然清晰地听到一个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笨蛋黎黎,水又放多了!
一个指节,就一个指节的高度,这样煮出来的饭才颗颗分明,又不硬。”
她猛地缩回手,水花溅湿了灶台。
恍惚间,仿佛能看到沈辞就站在她身后,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带着温暖的体温和好闻的颜料味,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耐心地引导着她测量水量。
“喏,就像这样…记住了没?”
她怔怔地看着电饭煲内胆里荡漾的水面,那里只倒映出她一个人苍白憔悴的脸。
那个手把手教她的人,己经不在了。
心脏像是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尖锐的疼。
她默默地倒掉一些水,严格按照他教的“一个指节”标准重新量过。
有时是深夜。
她从他离开的那天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黑暗中急促地喘息。
习惯性地向身边摸去,触手一片冰凉的空旷。
那一刻,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如同巨浪将她淹没。
但紧接着,另一个画面会闪进脑海。
是大学时,她第一次兼职下班很晚,回宿舍的路上被一只野猫吓到,哭着给他打电话。
他二话没说,从画室跑出来,一路找到她。
那天晚上风很大,他把外套裹在她身上,拉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取暖。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牢牢地包裹着她的冰凉。
“怕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却异常沉稳,“以后晚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多远都来。”
黑暗中,江黎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仿佛那样就能留住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眼泪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除了疼痛,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珍视过的感觉,像萤火虫一样在无边的黑暗里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幸福的记忆在他们的初遇,第一次见面是在雨夜,他偶然闯入她的世界,他却并没有排斥她,耐心为她撑伞。
离开时她告诉他,我叫江黎!
江河的江,黎明的黎。
然后更多的时候,回忆是关于他的胃疼。
她想起刚确认关系不久时,有次约会他迟到了很久,来了之后脸色苍白,额头都是细密的冷汗,却笑着说是跑太急了。
后来她才从别人口中隐约得知,他那段时间经济拮据,经常不好好吃饭。
她想起后来熟了些,她强行拉他去吃饭,发现他吃得很慢,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惆怅。
她追问,他才不好意思地承认:“老毛病了,胃有点不舒服,没事儿,喝点热水就好了。”
她当时又气又急,骂他不知道爱惜身体,拉着他要去医院。
他却拉住她,眼神里带着点恳求和不易察觉的窘迫:“真没事,黎黎。
别浪费那个钱,我多注意吃饭就行了。”
那时她还不完全了解他的胃病那么严重,只是觉得他固执。
现在想来,那一次次轻描淡写的“老毛病”、“没事”,背后藏着他多少独自挨过胃痛的时光。
那些她后来知道的,他为了多挣一点钱,啃着冷面包赶去下一个兼职的黄昏;那些他胃疼得蜷缩在画室角落,却因为怕她担心而强装无事的时刻……每一个画面都像淬了毒的刀子,在她心里反复凌迟。
她尤其清晰地记得一次,他胃病发作得特别厉害,疼得脸色惨白,冷汗几乎浸透了衬衫。
她吓得手忙脚乱,翻箱倒柜地找药,眼泪掉得比他还凶。
他虚弱地靠在床头,竟然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别哭啊…黎黎…你一哭…我这儿…更疼了…”他手指无力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那时她以为他只是情急之下的玩笑话。
现在才明白,那是真的。
她的眼泪,她的恐惧,于他而言,是比病痛更难以承受的重量。
所以他总是选择沉默,选择独自忍受,首到再也忍不下去。
这些回忆碎片,甜蜜的,酸涩的,最终都指向那个残酷的结局,他们的回忆,他的死讯像一把把钝刀,日夜切割着她。
她活在由这些回忆构建的牢笼里,一边依靠它们感受着他曾经存在的证据,一边又被它们所带来的巨大甜蜜酸涩和悔恨所折磨。
从此以后每到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六点,她会像一个被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准时从她的“空间”里走出来,走进狭小的厨房。
她会记得沈辞的嘱托拿出米桶,量出刚好两小杯的米——那是沈辞的饭量。
她会仔细地淘洗,按照他曾经教她的那样,用手指轻轻搅动,重复三遍。
然后放进电饭煲,加入的水量,是沈辞无数次强调过的——“水面高出米面一个指节,黎黎,这样煮出来软硬刚好。”
她会从冰箱里拿出简单的食材,通常是青菜和一点点肉末。
沈辞胃癌后期,只能吃这些最软烂、最清淡的东西。
她模仿着他炒菜的样子,少油,几乎不放盐和其他调料,将菜叶煮得软烂。
最后,她会盛出两碗饭,摆上两副碗筷。
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另一碗,放在对面的座位前。
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低声说话,声音沙哑: “今天…米饭好像水有点多了。”
“你尝尝这个青菜,我好像还是没你做的好吃。”
“要多吃一点,吃了胃才会好…”然后,她会默默地、机械地开始吃自己面前那碗毫无滋味、甚至有些难以下咽的饭。
她会吃得很快,很干净,仿佛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吃完后,她会把对面那碗己经冷掉的饭倒回锅里,盖上盖子,好像他只是暂时没胃口,等下饿了自己会热来吃。
做完这一切,她就像耗尽了所有电量,重新变回那具行尸走肉,缩回她的角落,继续发呆,或者昏睡。
日复一日。
餐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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