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陈默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电线杆上那张粗糙的招聘广告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外卖骑手”西个字和“月入过万”的诱惑,与他内心深处“大学生”的身份认同激烈地搏斗着。
自尊心在呐喊,提醒他多年寒窗苦读的意义绝非是为了穿梭于大街小巷送餐。
他想象着遇到同学或老师时那尴尬的场景,想象着父母得知真相后可能流露出的失望(即使他们可能不会明说),每一种想象都让他如芒在背。
可是,现实这只冰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扼住他的喉咙。
房东不容置疑的催租声、钱包里那几张孤零零的纸币、以及腹中因节省而持续的隐约饥饿感,都在清晰地告诉他:理想不能当饭吃,尊严在生存面前,必须让步。
天快亮时,他终于用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说服了自己:“骑驴找马”。
对,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生存危机,是为了能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寻找真正的机会。
送外卖时间自由,正好方便他继续投简历、参加面试。
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仿佛给它镀上一层自我安慰的金边,好让这个决定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先干着,攒点钱,一找到正经工作就辞掉。”
他对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喃喃自语,像是完成了一场艰难的仪式。
第二天上午,他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外卖站点。
站点位于一条嘈杂的背街,门面不大,蓝色的招牌沾着油污,上面写着“迅风外卖江州第27站点”。
门口杂乱地停着几十辆电动车,几个穿着蓝色骑手服的汉子正围在一起抽烟聊天,嗓门很大,带着市井的首爽。
陈默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头,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外卖餐食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前台坐着一个正在刷手机的小伙子,头也没抬。
“那个……你好,我来应聘骑手。”
陈默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
小伙子抬起头,看起来二十出头,比陈默还年轻,剃着短寸,眼神里透着精明和一丝不耐烦。
“哦,带身份证了吗?
健康证有没?”
“带了身份证,健康证……还没办。”
陈默老实回答。
“没事,先填表,健康证上岗前办了就行。”
小伙子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拍在桌上,“填完去找李站长,里面办公室。”
表格很简单,无非是姓名、年龄、联系方式、紧急联系人之类。
陈默拿起笔,在“学历”一栏,他停顿了许久,最终,鬼使神差地填了“高中”。
他下意识地觉得,在这个环境里,“大学生”的身份不仅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可能成为被孤立或嘲笑的理由。
填好表,他敲了敲里面那间用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室的门。
一个穿着同样蓝色骑手服,但看起来像是领头模样的男人正对着电脑核对数据。
男人约莫三十岁,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眼神锐利。
“李站长是吗?
我叫陈默,来应聘的。”
陈默将表格递过去。
李站长接过表格,扫了一眼,目光在“学历:高中”上几乎没有停留,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陈默,特别是他那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廉价白衬衫。
“以前干过吗?”
“没有。”
“有电动车吗?”
“有……一辆旧的,大学时买的。”
“嗯。
我们这行,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就三点:腿脚勤快,别怕吃苦,脑子活络点别老超时。”
李站长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试用期一周,单量有要求,达不到就走人。
底薪加提成,跑得多拿得多,规矩都明白吧?”
“明白。”
陈默点点头。
面对这个看起来学历可能远不如自己的站长,他内心深处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堪和屈辱。
对方那种基于行业经验的、纯粹的审视,让他这个“名校生”的身份显得无比空洞和可笑。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在接受老师的训导。
“行,身份证复印一下,去领装备吧。”
李站长办事雷厉风行,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找外面小刘,让他给你弄。”
所谓的装备,就是两套印着“迅风外卖”Logo的蓝色冲锋衣工装、一个硕大的保温送餐箱、一个需要押金的头盔,还有一张印着二维码和编号的工牌。
小刘——就是前台那个小伙子——一边懒洋洋地从仓库里往外拿东西,一边絮叨着:“衣服号可能不太准,你将就穿。
箱子拿好,坏了要赔的。
头盔押金两百,离职时候退。
喏,工牌,千万别丢了,补办麻烦。”
当那张薄薄的、带着挂绳的塑料工牌递到陈默手里时,他感觉手心像是被烫了一下。
工牌上印着他刚才交的证件照,照片下的名字是“陈默”,职位是“骑手”,编号是“C02784”。
冰冷的塑料质感,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是一个强有力的烙印,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过的身份,粗暴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手指摩挲着工牌上那个编号,心神恍惚之际,脑海中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极其微弱的、类似电子提示音的“嘀”声。
那声音转瞬即逝,微弱到几乎像是幻觉,像是神经极度疲惫时产生的错觉。
陈默猛地一愣,下意识地集中精神,试图去捕捉那声音的来源。
但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是隔壁电脑的声音?
还是外面电动车报警器的短鸣?
他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太紧张,出现幻听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这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归因于失眠和压力。
现在哪有工夫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需要面对的,是手里这套沉甸甸的装备,以及明天即将开始的、完全未知的骑手生活。
他把蓝色的工装塞进配送箱,抱着这一大堆东西,走出了站点的大门。
阳光依旧刺眼,但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己经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颠簸不平的岔路。
屈辱感、妥协后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的一丝忐忑,交织在他心头。
而那个短暂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提示音,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虽然此刻波澜不惊,却或许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悄然改变着某些命运的轨迹。
只是现在的陈默,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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