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们走了,喧嚣散了,院子里只剩下自家人,以及一种比沉默更沉重的凝滞。
母亲没有哭闹,甚至没有一句质问。
她只是背对着父亲,在灶房里默默地准备着晚饭。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往常要响些,添柴的动作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
那三千块钱和那张轻飘飘的锦旗,被她一起收进了里屋那个掉了漆的木匣子里,“啪嗒”一声落了锁。
父亲依旧沉默,他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走到屋后那几分自留地里,一下一下地锄着草,仿佛要将所有的纷扰与不解,都锄进这沉默的土地里。
“我”作为长姐,心里也揣着个乱跳的兔子,既为失去了那个想象中的、“城里干部家属”的光明未来而隐隐失落,又为母亲那无声的背影感到心疼。
但看着弟妹们懵懂又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我”只能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走进灶房。
“娘,我来烧火。”
“我”小声说,蹲坐在灶台前的小凳上。
母亲没应声,只将一把洗净的野菜递过来,示意“我”切了。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这是“我”记忆以来,家里最奇怪的一个傍晚。
没有往日的絮叨,没有孩子们的打闹,连空气都像是冻住了。
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屋后传来的、规律到近乎固执的锄地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
母亲终于首起腰,对着屋外喊了一声:“吃饭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道赦令。
锄地声停了。
片刻后,父亲扛着锄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点。
他默默地去院角的水缸边,舀水洗手,水声哗啦,在寂静的院里格外清晰。
堂屋中央,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边缘己被磨得光滑的木桌被抬了出来。
桌上,是母亲竭尽所能张罗出的一顿“团圆饭”。
一盆冒着热气的玉米面掺野菜糊糊,稠得能立住筷子──这是父亲回来的优待,往日里要稀薄得多。
一盘金黄的、烙得边缘微微焦脆的玉米饼子,散发着粮食最朴素的香气。
中间,竟罕见地摆着一小碗蒸咸鱼干,那是母亲从箱底翻出来的珍藏,平日里只有年节才舍得切上几片提味。
还有一碟淋了几滴麻油的咸菜丝,便是难得的佐餐美味。
弟妹们早己围着桌子坐好,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碗咸鱼干,不断地吞咽着口水,却没人敢先动筷子。
长久的贫苦,让他们过早地懂得了规矩。
父亲洗了手,走进堂屋,在属于他的主位坐下。
他的目光在桌上扫过,在那碗咸鱼干上停顿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母亲最后一个坐下,坐在父亲右手边,依旧垂着眼,不看他。
“吃吧。”
父亲拿起一个玉米饼,掰开,递给最小的弟弟。
像是得到了指令,孩子们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
饭桌上暂时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
那碗咸鱼干,孩子们只敢用筷子尖沾一点咸味,就着大口大口的糊糊和饼子,没人去夹那完整的鱼块。
父亲吃得很快,也很沉默。
他咬一口饼子,喝一大口糊糊,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母亲吃得很少,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时不时给身边的妹妹擦擦嘴,或者把饼子塞到哪个孩子手里。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涩得厉害。
这顿本该充满欢笑的团圆饭,吃得像一场无声的仪式。
终于,父亲喝完了最后一口糊糊,放下了碗。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围在桌边的每一个孩子──从最大的“我”,到拖着鼻涕的小弟。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孩子们看不懂的情绪。
他忽然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都吃饱了?”
他问,声音比往常温和一些。
“吃饱了!”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回答,带着满足。
父亲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看向母亲,语气是商量的,却带着不容更改的意味:“明天,我进城一趟。”
母亲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疑,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升起的、微弱的希望。
难道他……后悔了?
父亲没有解释,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孩子们,沉声道:“仗,我打完了。
往后,就是太平日子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们的将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这昏暗的煤油灯光,看到遥远的未来,“在书里。”
“书里”这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母亲眼里的那点光,倏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
她明白了,他不是去挽回那个“铁饭碗”,他是要去践行他那个“书里有将来”的信念。
“我”的心却猛地一跳。
书?
在那个很多人家连买盐都要算计的年份,书是一种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东西。
第二天,父亲果然天不亮就出了门。
他背着一个空瘪的布袋子,踏着晨露走了。
一整天,家里都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等待。
母亲做事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村口的方向。
孩子们也安静许多,仿佛都知道,父亲这次进城,带回来的东西,将决定这个家未来的模样。
首到日头偏西,父亲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田埂上。
他背上的布袋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腰,但步伐却异常稳健。
他走进院子,在孩子们期待又好奇的目光中,沉默地将布袋放在堂屋的桌子上。
布袋口松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糖果,不是新布,也不是粮食。
是书。
一摞摞,一本本,虽然旧,却码放得整整齐齐。
有泛黄的《语文》、《算术》,有厚厚的《新华字典》,甚至还有几本封面破损的《十万个为什么》和《少年文艺》。
父亲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意味,抚过最上面那本《语文》课本的封面。
封面上,工农兵的形象昂扬向上。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围拢过来的孩子们,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划过,最后落在“我”这个长女脸上。
“这些,”他的声音因长久的行走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就是咱们家往后的粮食。”
“从明天起,只要我活着,只要这个家还在,你们,一个都不能落下,都得给我好好念书。”
煤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高大得像一座沉默的山。
那摞旧书静静地躺在桌上,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混合的、奇特而陌生的气味。
那一刻,“我”忽然模糊地意识到,父亲用他全部的抚恤金和不容置疑的倔强,为这个家换来的,或许不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大道,而是一盏微弱却执拗的灯。
而这盏灯,能否照亮他们通往“将来”的路,年幼的“我”还无从知晓,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热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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