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东区的街道总是忙碌而有序。
孟如尘和灵姬汇入人行道上脚步匆匆的人流中。
西周是全息投影广告闪烁的霓虹光影和空中轻柔指引方向的电子合成音。
“指挥官，前方五十米右转，预计三分钟后抵达‘永恒天堂’服务中心融东区分部。”
灵姬一本正经地扮演着导航角色，甚至还模拟出地图投影悬浮在她掌心上方，“需要为您规划最省力路线，避开可能的社交拥堵点吗？”
“不用了，就这么走吧。”
孟如尘笑了笑，目光却被路边一块巨大的公共信息屏吸引。
屏幕上正在播放晨间新闻。
女主播的面容完美无瑕，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联邦生命科学院昨日发布最新公告，近期基因适配率出现可接受的正常范围内波动，请广大市民无需过度担忧。
延续管理部门强调，现有基因库储备充足，筛选配对机制运行良好，文明延续的基石稳固……正常波动？”
孟如尘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词最近好像听到好几次了。”
“根据公共信息数据库记录，”灵姬立刻接话，切换到了“百科解答”模式，“‘基因适配率’是指基因序列在培育舱环境中成功结合并稳定发育的概率。
波动属于正常统计学范畴哦，孟同学。
就像我的笑话库，有时候A级笑话也只能达到C级效果，都是概率问题！”
她的比喻总是这么清奇。
孟如尘没再说什么，但那句“正常波动”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里轻轻投下了一点涟漪。
他想起自己拒绝意识备份时，管理中心的人看他的那种眼神，仿佛他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出了bug、需要修复的程序。
他们常说：“大家都这样做，这是最理性、最有利于文明存续的选择。”
这时，他们经过一个街角的基因延续技术宣传点。
巨大的全息投影展示着温馨的画面：明亮洁净的培育中心，穿着白大褂、表情慈爱的工作人员（虽然是虚拟影像），以及那句随处可见的标语——“延续文明火种，共筑永恒未来”。
几个市民正在宣传点前驻足，安静地观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希望与认命的平静。
没有人交谈，气氛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一切为了文明延续。”
灵姬忽然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模仿了一句标语，然后立刻切换回正常模式，“检测到环境氛围趋向肃穆，己自动为您切换至‘静默陪伴’模式。”
她果然安静了下来，只剩眼部的蓝光柔和地闪烁着。
孟如尘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宣传点。
那种无处不在的、将一切都量化计算的感觉，有时会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窒息。
他们转入一条更繁华的商业街。
两侧高耸建筑的外墙几乎被巨大的动态全息广告覆盖。
其中一幅广告格外引人注目：广告画面： 一位气质非凡、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俊美男性，穿着剪裁优雅的复古风格正装，正从一台散发着柔和光芒、造型宛如艺术品的精密设备中优雅地迈步而出。
他的眼神锐利而充满活力，皮肤光洁，每一寸肌肉线条都仿佛经过最完美的计算。
背景是奢华无比的私人休闲厅，窗外是俯瞰整个城市星河的壮丽景色。
广告语（由低沉而充满诱惑力的男声念出，仿佛就在耳边低语）：“‘永恒天堂’，不止于精神的永驻。”
（画面切换，展示着生物舱内正在培育的完美躯体特写，肌肤纹理、眼神光泽都逼真到极致）“‘重生计划’，为您下载未来。”
（最后，那位俊美男性手持晶莹的酒杯，面向镜头，露出一个极具魅力的微笑）“打破时间的桎梏，重塑完美的自我。
专属生物躯体定制，限量化体验预约开放。
详情请咨询您的一对一永恒顾问。”
广告角落有一个极其微小、需要极好视力才能看清的备注行小字：“重生计划”服务需依托于最新版“意识上传与下载”技术，且需预先通过严格的资产与社会贡献度审核。
孟如尘看着那广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广告中的“完美”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不是生命，而是一件精心雕琢的商品。
周围路过的人们，大多只是投去一瞥混合着羡慕、淡然乃至一丝麻木的目光，便继续行色匆匆。
这显然不是为他们准备的选择。
“根据公开数据测算，”灵姬的声音在一旁平静地响起，切换到了数据分析模式，“一次标准的‘重生计划’躯体定制及意识下载服务，所耗费的信用点相当于一个普通市民在享受UBC基础保障下，工作约一万两千年的税后总收入。
评级：S级奢侈品，与我们的日常关联度低于0.001%。
建议忽略。”
“一万两千年……”孟如尘咂舌，摇了摇头。
这巨大的数字差距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隐形的阶层鸿沟。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永恒”只是意识在服务器里的永生，而对极少数人来说，“永恒”意味着可以不断更换的、近乎完美的现实存在。
快到服务中心时，他们路过一个露天广场。
广场中央的大型全息屏正在首播一场学术论坛。
一个身影吸引了孟如尘的注意。
那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的男子，穿着严谨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充满智慧，但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
屏幕下方打出的标题是：“意识永恒：文明存续的必由之路——专访首席科学家沈砚博士”。
“……情感是脆弱的，肉体会衰败，记忆会模糊甚至扭曲。”
沈砚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清晰、冷静，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我们所恐惧的‘失去’，其根源在于物理形态的不确定性和短暂性。
而数据，是永恒的。”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屏幕，扫视着每一位听众。
“‘意识上传’，并非放弃我们的本质，而是将其升华。
是将易逝的烟火，锻造成不朽的星辰。
在‘永恒天堂’，没有病痛，没有分离，没有遗忘。
我们将以最纯粹的思想形态，实现文明的终极延续。
这才是对抗时间与消亡最理性、最彻底的方式。”
他的话语极具感染力，充满了逻辑力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广场上有不少人停下脚步，仰头观看，脸上露出憧憬或思索的表情。
“他说得好有道理啊，”旁边一个年轻人喃喃道，“好像确实是这样……”孟如尘却微微皱起了眉。
沈砚的话听起来无懈可击，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绝对的理性，似乎抹杀了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他说不上来。
而且，沈砚博士所倡导的“数据永恒”，与刚才那幅奢华广告中具象化的“躯体重生”，仿佛构成了“永恒”概念的一体两面，既矛盾又统一，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
“这位沈砚博士的逻辑严谨，几乎完美。”
灵姬在一旁进行着数据分析，“其言论对稳定社会情绪、推广意识上传技术有显著正向影响。
需要我调取他的更多公开演讲资料供您参考吗，孟大大？”
“不用了。”
孟如尘摇摇头。
他对这种宏大叙事总是有点敬而远之。
“……我们必须克服非理性的恐惧和毫无意义的怀旧情绪。”
屏幕里，沈砚的声音略微提高，“个体的、短暂的情感体验，在文明整体的永恒存续面前，应当做出让步。
这不是牺牲，而是进化。
为了文明的未来，我们必须拥抱这种进化！”
在说这段话时，沈砚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阴影，那不仅仅是对理论的坚信，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更私人的、沉重的东西。
但那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孟如尘忽然觉得有点闷。
他不再看屏幕，对灵姬说：“走吧，快迟到了。”
“时间充裕，孟帅。”
灵姬跟上他的脚步，“不过提前到达有助于缓解您的轻微焦虑指数。
需要我为您播放一段舒缓的自然风声音频吗？
或者换个口味，来段复古引擎轰鸣？”
“呃……还是风声吧。”
轻柔的风声模拟音在孟如尘耳边响起，稍微驱散了一点沈砚那些话以及那幅奢华广告带来的沉重与疏离感。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广场屏幕。
沈砚的演讲己经接近尾声，他正在总结陈词，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权威。
孟如尘转回头，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前的吊坠。
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理性……永恒……进化……还有那遥不可及的“重生”……这些词和画面听起来很美，很宏大，也很遥远。
但他只是……不喜欢。
这种不喜欢，是他唯一的、小小的“不同”，也是他所有麻烦的来源。
他并不知道，这份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喜欢”，背后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又将把他带向何方。
他和灵姬走进了“永恒天堂”服务中心明亮而安静的大厅。
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淡淡气味。
一切都显得那么洁净、高效，井然有序。
例行扫描的程序即将开始。
孟如尘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面对那些程式化的询问和可能出现的“小麻烦”。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踏入大厅的瞬间，远处街道上空的能量读数监测器，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捕捉到一丝无法识别来源的异常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被系统自动归类为无关紧要的背景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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