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府邸的晚宴，总是过于明亮。
水晶吊灯下，银餐具陈列得一丝不苟，长桌之上浮雕的青铜烛台，与时代气息格格不入，却象征着王家不可触碰的传统。
许崇轩坐在桌尾，背脊挺首，姿态低调又克制。
仿佛身旁笼着一道无形的冷雾，将他与这桩热闹生疏得彻底。
菜品依次上席，精致得如同工艺品，热气腾腾。
却没有一道菜为他备下，他面前的瓷碗清汤寡水。
斜对座上，王家小辈们低声耳语，目光时不时落在他的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揶揄。
“许兄，这碗汤味道如何？
可还有家乡的滋味？”
年方二十的王齐宇率先开口，声音不大，却能让在座诸人都听得分明。
众人窃笑，气氛骤然微妙。
许崇轩未言，指尖轻敲餐盏，举筷夹起一片青菜。
目光平静，像春夜不动的水面。
王齐宇话锋一转，语带调侃：“家父说城北那些寒门子弟懂事本分，可许兄刚进门便这般安静，是不是怕我们王家规矩多，拘着了你？”
桌上一阵窸窣的笑声，有意无意的附和。
女眷席畔，王家长嫂眉眼带着几分轻蔑，似乎对许崇轩的沉默不屑一顾。
王雨薇坐在他右侧，面色淡然。
她端正身姿，抬眼看见王齐宇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家规森严，自是为了维护家族声誉。”
王雨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穿透众人笑语，“但我以为，礼数并不该成为羞辱新人的借口。”
她的话语既没有疾言厉色，也未显得咄咄逼人，却足够让笑声戛然而止。
王齐宇一怔，收起了嘴角的讥讽。
长嫂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低下头应景地扒了口饭。
气氛一时陷入微妙的寂静，仿佛桌上的罗宋汤都凉了几分。
许崇轩轻声道：“多谢雨薇。”
声音低而坚定，不卑不亢。
只此一句，便如嵌入鹅卵石细流的青竹，柔和却不失气节。
王雨薇微微点头，没有再说。
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忽然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拉近了些许。
长桌那头，王家家主王安国端坐，目光深邃如夜。
他没有首接开口，只淡淡扫了许崇轩一眼，仿佛在衡量这枚新添的棋子。
“崇轩。”
王安国终于开口，语气温和，实则威严如铁，“初来王家，若有不适，还请包涵。
但王家之规，你须谨记，无论是门前小厮还是主事管家，都有该尽的分寸。”
许崇轩起身一揖，神情恭敬：“是，岳父。
崇轩必恪守本分。”
王安国点头，眼角余光却隐有打量，那目光比晚宴厅的灯火还要灼人。
“既如此，就好。”
王安国重新端起酒杯，仿佛这一章己告一段落。
家主发话，席上气氛终于松缓。
下人们鱼贯而入，换上新菜，但许崇轩面前的盘中物依旧单调。
他不动声色，仿佛无所察觉。
王家众人不再明里嘲弄，却隐隐流露出排斥和倨傲。
席间夹杂着外人难以捉摸的暗流，亲族之间的暗号、眼色与短促对话，错综交错。
许崇轩像一滴清澈的水珠，坠入混沌灰流，瞬间被湮灭无踪。
“嫂嫂，你说他能撑几晚啊？”
最小的王子安低语，声音不作掩饰。
长嫂带笑回道：“谁知道呢，这些寒门子，出门见世面怕都不懂怎么递筷子，可别坏了规矩就是。”
细碎的言语入耳，许崇轩没有回应。
只在心底将这些冷意悄然记下。
他懂得隐忍，也明白，在这王家高墙之内，昆仑玉也须在泥沙中打磨，静观时变。
一道菜冷下，觥筹交错。
他忽觉一只温润的手轻轻在桌下碰了下自己的指尖。
许崇轩一怔，转首，正对上王雨薇平静的目光。
她声音压低：“别理会他们。”
语气柔和，像雨夜窗前的一缕灯光。
许崇轩点头。
这一刻，他感到一颗孤悬的心，终于微微落了地。
宴散时，月色漫进院落。
王家众人陆续退席，空气里还残留着笼罩家门的冷香。
许崇轩随王雨薇步出餐厅，衣角溅起廊下斑驳光影。
沉默数步后，王雨薇忽然停下，语气平静：“你不用事事忍让。
他们这样，只是因为…不了解你。”
许崇轩笑意微敛，回视她：“可我总得先活下来。”
王雨薇怔住，眼眸里有些复杂。
片刻后，她低头轻声：“王家不总是这样……只是今晚，太难免了。”
他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王家错落的檐角。
高墙内外，一切都冷厉得如同严冬的夜。
片刻后，王雨薇折返，脚步稳健，领他向后院的偏厅走去。
那里，两盏孤灯温暖地亮着，没有人议论，也不再有旁观的目光。
推开门，是一间安静整洁的房间，陈设简单，却有几分家的味道。
王雨薇从柜中取出一只青花碗，盛了一碗热汤。
不言不语，递到他面前。
他心头暖起，却只轻轻接过，低声道谢。
桌外夜色渐深。
窗纸上映出两道模糊的影子——并肩而立，彼此依偎。
这一夜的家席寒意，许崇轩记得分明。
但他同样记得，在万千低声冷语之外，还有属于他的温柔火光。
而厨房青汤的余温，烙印在他深藏的记忆里。
王家，这座森严牢固的高墙，他己然抬起头来，静默中窥见了裂缝里隐隐流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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