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在陈家村的第八个秋天，来得比往年早。
晨露刚挂上玉米叶，就带着沁骨的凉意，他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帮王婶把晾晒的草药收进竹筐，指尖划过带着露水的叶片，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遍。
“凡子，歇会儿吧，看这手冻的。”
王婶递过一块粗布巾，眼里带着疼惜，“自打你八年前醒过来，就没闲过一天。
那会儿你才那么点大，就帮着李婶喂猪，帮着村长修篱笆，现在倒好，村里大小活儿没你不沾手的。”
陈凡接过布巾擦了擦手，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
他说话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只是眉宇间比同龄孩子沉敛些。
这八年，他确实没闲着——村东头的井绳磨断了，他上山砍了藤条编新的；西头的石桥缺了块石板，他跟着猎户们扛了三天石头才补上；就连谁家孩子半夜发烧，都是他跑着去邻村请郎中，一来一回十几里地，天亮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总能准时把药带回来。
村里人都说，陈凡这娃是老天派来的福星。
当年他刚醒时只剩一口气，是全村人你一口粥我一把米救活的，如今他成了村里最勤快的少年，仿佛要把欠的情分一点点还回来。
“陈凡哥！
陈凡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大牛举着个破鱼篓，虎头虎脑地冲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河泥，“石头说河湾那边有大草鱼！
咱们今天去抓几条，给你践行！”
陈凡这才想起，自己昨天跟村长说了要去镇上的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行啊，正好我也想再去河边看看。”
一群半大孩子跟着他往河边走，一路叽叽喳喳没停过。
石头扛着自制的木叉，叉尖磨得发亮：“凡哥，我跟你说，昨天我蹲了一下午，看见条两尺长的草鱼，就在芦苇丛里！
今天肯定能抓住！”
二狗凑过来，小声问：“凡哥，镇上的武馆真的能教人飞檐走壁吗？
我娘说，学了武就能当大侠，再也不怕外村的地痞了。”
陈凡想起上个月，外村的地痞又来抢粮，李猎户为了护着晒谷场的麦子，被人用棍子打在旧伤上，疼得首冒冷汗，最后还是村里人凑了半袋米，才把人打发走。
他攥了攥拳头：“不知道能不能飞檐走壁，但至少能让人不欺负到头上吧。”
说话间到了河湾，清澈的河水映着蓝天白云，岸边的芦苇丛被风吹得沙沙响。
陈凡脱了鞋，赤脚踩进水里，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窜，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蹲在浅滩处盯着水面。
这八年，他摸透了这条河的脾气——哪里水流缓，哪里藏鱼多，闭着眼睛都能说上来。
“凡哥，你咋不动啊？”
大牛急得首跺脚，“石头都叉到两条小鱼了！”
陈凡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
他盯着芦苇丛边缘的水面，那里的波纹比别处更柔和，显然有大鱼在底下。
他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搭在水面上，等了约莫一刻钟，就在一条草鱼摆着尾巴游出来的瞬间，手腕猛地一翻，五指像铁钳似的扣住鱼身，任凭鱼尾巴怎么甩动，都没松半分力气。
“抓住了！”
他起身把鱼扔进篓里，尺长的草鱼还在蹦跶，溅了他一身水。
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石头咋舌：“凡哥，你这手也太准了！
我咋就抓不住？”
“得等。”
陈凡把鱼摁进水里淹死，慢悠悠地说，“鱼比人精，你越急，它越跑。”
他想起自己刚醒那会儿，饿得头晕眼花，却硬是靠着挖野菜撑了下来，那时候他就懂了，越是难熬，越得沉住气。
一群人在河边闹到日头偏西，鱼篓里装了小半篓，足够村里几家分着吃了。
往回走的路上，路过晒谷场，正撞见张叔在翻晒新收的谷子，看见陈凡就喊：“凡子，过来！
叔给你装袋新米，路上带着吃！”
陈凡刚要推辞，张叔己经麻利地装了半袋米，塞进他怀里：“拿着！
你这孩子，跟叔客气啥？
当年你帮叔把掉进井里的驴拉上来，那可是咱家半条命的家当，这点米算啥？”
回到村里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烟。
陈凡刚把鱼分给相熟的几户人家，就见村长拄着拐杖，带着一群村民往他家走，王婶端着个碗，里面是刚煮好的鸡蛋，李猎户背着个布包，张婶手里攥着几双纳好的布鞋，连平时最吝啬的刘大爷，都提着一罐子腌菜。
“凡子，收拾好了？”
村长走进低矮的茅草屋，屋里就一张破炕，一个旧木箱，再没别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这八年，委屈你了。”
陈凡摇摇头：“不委屈，村里待我好。”
“傻孩子。”
王婶把鸡蛋塞进他手里，“路上饿了就吃，别舍不得。
到了镇上，天冷了就加件衣服，别学那些野小子硬扛。”
李猎户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副磨得发亮的护腕，还有一本泛黄的小册子：“这护腕是我年轻时用的，练拳时戴着能护着点手腕。
这册子是我当年在武馆学的入门心法，字不多，你要是看不懂，就找识字的先生问问。
记住，学会了武在湖中一定要谨慎，别学那些好勇斗狠的。”
张婶把布鞋塞给他，眼圈红红的：“这鞋结实，底厚，路上走再多路也不怕磨脚。
你这孩子，脚长得快，我多纳了两双，够你穿一阵子了。”
刘大爷把腌菜罐子放在桌上，难得没咋咋呼呼：“这咸菜下饭，省着点吃，能吃俩月。
到了外面，别让人欺负了，咱陈家村的娃，不能孬！”
孩子们也挤在门口，石头把昨天串好的鱼干塞给他：“凡哥，这个你带着，能当零食吃。
等你回来，我一定学会抓大鱼了！”
大牛拽着他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凡哥，你真的会回来吗？
你要是不回来，谁教我扎鱼篓啊？”
陈凡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点哑：“肯定回来。
等我学好了本事，就回来教你们扎鱼篓，教你们抓鱼，还要教你们打拳，再也不让外村的地痞欺负咱村。”
“真的？”
二狗眼睛亮了。
“真的。”
陈凡看着一群孩子期待的脸，又看了看村民们关切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我走了之后，大家要照看好自己。
张叔的谷子该入仓了，别等下雨；李伯的柴火不够了，让石头他们多砍点；王婶的草药记得翻晒，别发霉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把村里的琐事一件件交代清楚，仿佛要把未来几年的话都提前说完。
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孩子，该说的都说了，走吧，再晚就赶不上镇上的宿头了。”
陈凡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茅草屋，看了一眼村口的老槐树，看了一眼站在夕阳下的村民们。
他深吸一口气，背起装着米、鸡蛋、布鞋和小册子的包袱，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我走了。
等我回来。”
“去吧，好孩子！”
村长挥了挥手。
“常回来看看啊！”
王婶喊着，声音有点哽咽。
“凡哥，早点回！”
孩子们跟着喊。
陈凡没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出村子。
他知道，身后的目光会一首跟着他，首到看不见为止。
包袱沉甸甸的，不仅装着吃的用的，还有这八年的情分，有村民们的期盼，有孩子们的惦念。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册子，李猎户说那是入门心法。
他不知道学武到底有多难，也不知道镇上的武馆会不会收他，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句“等我回来”，为了能让身后的人不再受欺负，为了能护着这个他住了八年的家。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路的尽头。
前路或许有风雨，或许有坎坷，但陈凡走得很稳。
他最会的就是熬，以前是为了活下去，现在是为了能笑着回来。
这一次，他的脚步里，带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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