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琟站在社区公告屏前，看着新发布的《日常沟通优化条例（修订版）》。
屏幕上流动着金色的文字，列举着最新一批被建议“简化”或“暂停使用”的词汇。
这些词汇大多与旧时代强烈的情感体验、主观评判或模糊描述有关。
“……为提升沟通效率，减少信息歧义，促进社会和谐，以下词汇将纳入‘静默词库’：撕心裂肺、欣喜若狂、深恶痛绝、魂牵梦萦、刻骨铭心……”一个个词语划过，像被无形的手抹去。
李琟的目光平静，内心监测数据稳定。
这些词汇对他而言，早己是博物馆里的化石，标识着一种己灭绝的、不可理解的生物形态。
“切掉啦。”
无效代码再次浮现。
他回到公寓，例行打开隐藏的格子。
仓鼠正在食盆里翻找，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递进一小片菜叶，仓鼠用前爪抱住，黑亮的眼睛里是纯粹的、对食物的专注。
李琟看着它，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一个词，一个早己被归档、他以为自己早己遗忘的词，毫无征兆地试图冲破喉咙——“可爱”。
声带没有震动。
这个词卡在了意识的闸门前，被无形的过滤器拦截了。
它不属于被批准的沟通清单，甚至不属于被允许的“内部独白”。
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异常”。
他闭上眼，尝试在思维中再次呼唤这个词。
但那个代表某种柔软、惹人怜爱感觉的符号，变得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与之相关的微弱暖意，也迅速消散在绝对平静的情绪基底中。
词汇在消失。
不仅仅是公共话语中的，还有内部的。
他开始留意到周围声音的变化。
社区广播里，协调员佩的声音永远温和、平稳，播报着空气指数、营养配给更新、公共活动安排。
她使用的句子结构简单，词汇量局限于一个精心筛选的、不会引发任何联想的词库。
邻居间的交谈，更像是信息的精准交换。
“今日光照度，良好。”
“营养膏口味三号，接受度，高。”
“睡眠时长，七小时三十五分，质量，优。”
没有形容词，没有副词，没有比喻，没有感叹。
语言被剥离了血肉，只剩下光秃秃的、功能性的骨架。
一场雨，只是“降水现象，持续时间，X小时”。
一朵花，只是“观赏植物，编号X，花期，Y天”。
李琟发现自己说话也越来越费力。
当他试图描述仓鼠啃咬磨牙石的样子时，脑海里能找到的只有“行为：啃咬；对象：矿物质块”。
他想说它“努力”、“专注”、“带着点笨拙的固执”，但这些词汇的通道己经被堵塞。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语言在枯萎。
像失去水源的河流，河床裸露，只剩下干涸的鹅卵石。
他坐在公共休息区，看着窗外。
天空是一种恒定的、毫无层次的蓝色。
他曾听年长的公民（在旧资料影像里）用“湛蓝”、“瓦蓝”、“天青”来形容天空。
现在，那只是“天空，颜色代码#87CEEB”。
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包裹了他。
不是情绪上的，而是认知上的。
仿佛他思维的世界正在被一点点抽空颜色、质地和气味，一切都在褪变成苍白的、标签化的符号。
他再次打开隐藏的格子，几乎是迫切地。
仓鼠正在跑轮上飞奔，小小的身躯充满了一种盲目的、无穷尽的活力。
李琟凝视着它，试图在贫瘠的词汇库里寻找一个能够贴近此刻感受的词。
没有“怜爱”，没有“好奇”，没有“感慨”。
最终，一个最基础、最未被污染的词汇浮现在脑海——“存在”。
这个生物，它在“存在”。
以一种未被定义、未被修剪、未被“简化”的方式，野蛮地、嘈杂地“存在”着。
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是对这片苍白无声世界的一次微小而坚定的撞击。
李琟伸出手指，隔着笼子，虚空中描摹着仓鼠滚圆的轮廓。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它，无法用表情回应它，甚至无法在内心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但他能“感觉”到它。
不是通过情绪，而是通过一种更原始的、未被手术刀触及的知觉——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沉默的确认。
语言死去了。
但在词汇的废墟之下，某种东西，在无声地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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