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塔在“低语”。
新伦敦第二任城主雷恩，能听懂这种语言。
那不是钢铁的轰鸣，而是一种生命体濒死前的喘息。
每一次蒸汽循环，都夹杂着不祥的、嘶哑的摩擦音，像一头巨兽在诉说它腹中的空虚。
煤炭，即将烧尽。
指挥所的铁窗上，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蔓延，绘制出狰狞的白色蕨叶。
一场“闪电冰晶”即将来临，旧世界的气象学里没有这个词，但在这片冰封之地，它是最恐怖的死刑判决。
“方案很简单，城主。”
一个锉刀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总工程师巴雷特，一个脸颊瘦削、眼神狂热的男人，用指关节敲了敲桌上的草图。
“立刻切断所有非生产区域的供暖，把能源全部集中给三号和五号煤矿。
同时，颁布《应急班次法案》，所有人三班倒，二十西小时不停。
我们能在冰晶来临前，把储备仓填满。”
“那住在帐篷里的人呢？”
一个低沉的男声反问，“巴雷特，你的方案会让一半的市民在睡梦里被活活冻死！”
工人领袖雅各布站了起来，他身材魁梧，像座铁塔，代表着这座城市最多、也最沉默的力量。
“我的要求很简单，城主。
立刻停止所有工业生产，把所有还能动的人都派去加固住房。
先让大家活下来，再谈其他！”
指挥所内的空气仿佛也冻结了。
这是雷恩上任后的第一次执政会议，却更像一场审判。
前任城主的尸体三天前才从钟楼上被抬下来，那根冰冷的绳索，如今仿佛就套在雷恩自己的脖子上，随着能量塔每一次虚弱的“呼吸”而收紧。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巴雷特，代表着生存的“必要之恶”。
雅各布，代表着人性的“最后底线”。
角落里，安全主管伊凡始终一言不发，这个前东欧特工的眼神像冰原上的孤狼。
雷恩知道，只要自己点头，伊凡就能毫不犹豫地将雅各布手下那些“闹事”的工人“隔离”起来。
但他不能那么做。
他是雷恩，剑桥大学的社会历史学教授，毕生研究“文明崩溃与社会重建模型”。
他不是屠夫，也不是赌徒。
他坚信，一定存在一个可以计算出来的、兼顾双方的最优解。
“都不必再争了。”
雷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城市沙盘前。
他的大脑，那台被誉为新伦敦最强的中央处理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无数的数据流、资源配比、人力模型在他的脑海中交织、碰撞。
“会有一个完美的方案。”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保证。
“所有还能工作的成年人，分为两队。
一半，由巴雷特带领，前往三号煤矿进行极限开采。
另一半，由雅各布带领，对A区和B区的住房进行优先加固。”
“煤炭产出，一半用于维持采矿设备运转，另一半输入能量塔，供暖范围仅限于A、B居住区和医疗站。”
“所有食物，统一加工成‘标准餐’，取消所有技术人员优待，优先供给一线的矿工和建筑工人。”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一位在黑板前刚刚完成一道复杂方程式的学者。
“按照我的模型计算，这个方案，我们恰好可以在‘闪电冰晶’抵达前的临界点，同时完成最低限度的煤炭储备和住房加固。
无人需要牺牲。”
巴雷特皱起了眉，似乎想反驳方程式的某个参数。
雅各布则陷入了沉默，方案虽不完美，但至少保住了一部分人的基本生存权。
只有内政主管老马丁，颤巍巍地打开了他那本从不离身的账本，用铅笔在上面划着什么。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城主，你的方程式里……没有任何容错空间。
只要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人，慢了哪怕一个小时……不会的，”雷恩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学者的自信，或者说，是象牙塔里的傲慢。
“数据不会骗人。
执行吧。”
灾难，是在第三天凌晨降临的。
“闪电冰晶”比气象台预测的，提前了整整五个小时。
雷恩是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的。
他冲到窗前，只看了一眼，血液便瞬间冻结。
世界，消失了。
窗外不再是熟悉的钢铁城市，而是一片混沌的、翻滚的白色风暴。
能见度为零。
恐怖的低温穿透了指挥所的双层玻璃，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报告！
城主！
是‘闪电冰晶’！”
通讯器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三号矿井……塌了！
巴雷特总工程师和矿工队被埋在里面了！”
“报告！
A区住房……加固还没完成！
该死的！
风把帐篷都撕碎了！
我们的人……”一个又一个噩耗，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雷恩的大脑。
他引以为傲的“完美方案”，他那道精密的“社会学方程式”，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致命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停了。
就像它来时一样突兀。
雷恩推开指挥所沉重的铁门，迈了出去。
他看到了。
A区的住房区，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坟场。
半完工的木板和支架被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晶，下面掩埋着绝望的尸体。
远处的矿区，救援队正绝望地挖掘着，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下面不会有幸存者。
近百人。
一夜之间，近百条生命，因为他的“完美方案”，变成了冰冷的雕塑。
雅各布跪在一座坍塌的帐篷前，从里面抱出一个早己僵硬的孩子，他那铁塔般的身躯，第一次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
幸存下来的人们，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他们没有哭喊，没有咒骂，只是用一种空洞的、死寂的眼神，沉默地注视着雷恩。
那一刻，雷恩感觉自己正在被这些目光凌迟。
他想起了“大撤退”时，在伦敦火车站被人潮冲散的妻子和女儿。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切失控，却无能为力的剧痛，再一次将他的灵魂撕碎。
他错了。
错得离谱。
这个世界，不需要学者。
这个冰封地狱里，没有最优解，只有……代价。
雷恩缓缓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的清澈与理想，己被一片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死寂所取代。
那个剑桥的学者，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背负着近百条人命的罪人。
一个……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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