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仿佛具有实质的黑暗，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陈年灰尘的味道，将王烁紧紧包裹。
他从不算太高的地方跌落，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但他顾不上疼痛，几乎是落地瞬间就手脚并用地向旁边翻滚，将自己紧紧贴在潮湿的墙壁角落，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头顶上方，地板合拢的轻微摩擦声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模糊而沉闷的脚步声、家具被粗暴移动的碰撞声，以及一种低沉的、用日语发出的指令声，隐隐约约地透了下来。
他们还在上面！
他们在搜索入口！
王烁蜷缩在角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福伯最后那嘶哑的呼喊，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烙着他的神经。
愤怒、悲痛、恐惧，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
但他不能出声，不能动，甚至不能大声喘息。
他知道，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得异常缓慢。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上面的搜寻声持续了大约一刻钟，似乎并未找到密道的准确入口。
脚步声渐渐远去，说话声也消失了。
但他们真的离开了吗？
王烁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记得父亲说过，这个密道是祖上为了应对乱世所建，出口在府邸后巷一个废弃的院落枯井里。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凭借儿时偶然发现这里时残留的记忆，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石壁，一点点向前挪动。
密道狭窄而低矮，他不得不弯着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巢穴中爬行。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还有细微的雨声传来。
是出口！
他心中一阵激动，加快了速度。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口被伪装成井壁的出口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踩在积水上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
“……仔细搜！
影佐大佐有令，一只老鼠都不能放过！”
是日语！
他们封锁了外面！
王烁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他僵在出口下方，进退维谷。
上面有追兵，外面也有包围，他彻底被困死在了这个阴暗的囚笼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他还能去哪里？
父亲死了，家没了，外面全是想要他命的敌人。
南京城虽大，此刻却仿佛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冰冷的雨水顺着井壁的缝隙滴落，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无声流下的泪水。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死在这里！
父亲的仇还没报！
福伯不能白死！
一股求生的欲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他必须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在出口下方找到一个稍微干燥的凹陷处，将自己紧紧蜷缩进去，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舔舐着伤口，等待着不知是否还会到来的生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外面的搜索声时远时近，一首没有停歇。
寒冷、饥饿和失血（刚才跳下时可能被划伤）带来的眩晕感不断侵袭着他。
意识开始模糊，父亲的音容笑貌，往日家族的温馨，与方才那血腥残酷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光怪陆离。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嗒…嗒嗒…”一阵轻微到极点的、仿佛叩击般的声音，在密道入口的方向响了起来。
很有节奏，三短一长，停顿，又是两短。
王烁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意识瞬间凝聚。
这个节奏……是福伯！
是福伯和他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福伯还活着？
不，不可能，他亲眼看到福伯中枪倒下……那是谁？
他的心脏再次提了起来，警惕地望向黑暗的来路。
信号又重复了一遍。
王烁犹豫了一下，强烈的求生欲最终战胜了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小石子，在墙壁上轻轻敲击了回应信号——两长一短。
那边沉默了片刻。
然后，密道入口处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机关被启动的“咔嚓”声。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方的缝隙中透了下来，随即，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灵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并迅速将入口重新关闭。
光线消失了，密道重回黑暗。
但王烁能感觉到，一个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带着室外的寒意和湿气。
“谁？”
王烁压低声音，嘶哑地问道，身体紧绷，做好了随时扑击或逃跑的准备。
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王烁少爷？”
王烁心中一震，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谁？”
他的声音充满了戒备。
“我叫林静，是你父亲的朋友。”
那个女人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王国维先生之前委托我，如果府上出现变故，而你又侥幸逃脱，让我务必找到你，带你离开。”
父亲的朋友？
王烁在记忆中快速搜索，却想不起父亲有哪位姓林的、如此年轻的女友。
但对方说出了父亲的全名，而且知道密道的存在和联络信号……“我凭什么相信你？”
王烁没有放松警惕。
经历了刚才的剧变，他对任何人都无法轻易信任。
林静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向前稍稍挪动了一步，王烁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像是茉莉花皂角的清香，驱散了一些血腥和霉味。
“你七岁那年，偷偷爬树摔下来，磕破了膝盖，怕被王先生责罚，是福伯帮你瞒着的，还去厨房偷了糕点给你。”
林静的声音很平静，“你书房抽屉最底层，藏着一本从德国带回来的机械原理图册，里面夹着一张……你偷偷画的隔壁顾家小姐的素描。”
王烁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这两件事，一件是他幼时的糗事，一件是他深藏心底、连父亲都未必清楚的少年情愫。
除了至亲之人，绝无外人知晓！
父亲……父亲竟然将如此私密的事情都托付给了这个女人？
她究竟是谁？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找到依靠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黑暗中，林静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动摇，继续说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外面搜得很紧，这里并不安全。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暂时容身。
如果你想活下去，想弄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就跟我走。”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断力。
王烁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
他还有选择吗？
留在这里是等死，跟这个神秘的女人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复仇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
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信你。”
林静似乎轻轻点了点头（虽然黑暗中看不见）。
“跟紧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转身，再次开启了密道出口的机关。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灵巧地攀了上去，并伸出手。
王烁抓住那只手。
那只手冰凉，却异常稳定有力。
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王府方向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将这血海深仇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借着林静的力道，攀出了这绝境的囚笼，重新回到了危机西伏的、下着冷雨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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