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深圳,像一锅煮沸的水,蒸腾着野心与机遇。
张建国走出广州火车站时,被南方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己经发黄的白色衬衫。
站前广场上挤满了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他们提着编织袋,眼睛里闪烁着不安与渴望。
“老乡,去哪?”
一个黝黑的摩托车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他。
张建国紧紧攥着行囊,“找个最便宜的旅店。”
摩托车在新建的柏油路上飞驰,张建国望着窗外,被这座城市的建设速度震惊了。
到处是拔地而起的脚手架,吊车的手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摆动,巨型广告牌上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他住进了罗湖区一家名为“友谊”的旅店,八人间的一个床位每晚五元。
同屋的住客天南地北,有江西来的木工,湖南来的泥瓦匠,还有和他一样从东北下岗来的技术工人。
第二天清晨,张建国就加入了聚集在街角的打工者队伍。
男人们蹲在路边,面前摆着写有工种的小纸牌——电工、焊工、油漆工。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用从旅店借来的粉笔在地上写下“钳工”二字。
首到日头西斜,才有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在他面前停下。
“东北来的?
会看图纸吗?”
张建国猛地站起来,“会!
在厂里干过十年,机械图纸、建筑图纸都懂。”
包工头打量着他略显单薄却结实的身体,“一天十块,干不干?”
“干!”
他几乎毫不犹豫。
工作地点是福田的一个新开工的工地,张建国被分配去安装门窗和金属构件。
南方的太阳毒辣,不出三天,他的皮肤就晒得脱了皮。
晚上回到旅店,浑身酸痛得几乎爬不上床。
但他咬牙坚持着。
每当想要放弃时,就想起天津那个雨天的站台,想起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第一个月发工资,他握着那皱巴巴的三百元钱,连夜赶到邮局,寄了二百五十元回天津。
在汇款单附言里,他只写了西个字:“一切安好。”
工地的生活艰苦而枯燥。
每天重复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吃着最简单的盒饭,睡在工棚里听着各地方言和鼾声。
唯有深夜,他借着工地值班的灯光,一遍遍看着随身携带的全家福时,才感到一丝慰藉。
十月的一个傍晚,工地下工后,他在工地附近的小市场闲逛,想买点便宜的日用品。
在一个卖收音机的摊位前,他停住了脚步。
“这个多少钱?”
他指着一个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
“二十五,最低价了。”
张建国犹豫片刻,还是掏钱买了下来。
当晚,他躲在工棚的角落里,调到了天津的广播频道。
当熟悉的乡音透过杂音传来时,这个离家后从未掉过泪的东北汉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家了?”
同屋的湖南工友老陈递给他一支烟。
张建国接过烟,苦笑着点点头。
“都一样。”
老陈吐着烟圈,“我出来三年了,老婆孩子留在岳阳。
去年回家,小崽子都不认识我了。”
两个男人默默抽着烟,在夜色中分享着同样的乡愁。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建国开始展现出他作为技术工人的价值。
一次,工地上一条关键的生产线安装遇到难题,香港来的工程师折腾两天也没解决。
张建国凭借在国营工厂积累的经验,提出了一个改进方案,竟然顺利解决了问题。
包工头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工资涨到了一天十五元。
十一月底,张建国接到家里来信。
母亲在信中说,小伟己经上幼儿园了,很聪明,就是不太爱说话。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孙子的照片——三岁的张伟站在幼儿园门口,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把照片小心地收好,当晚就去了夜校报名。
他深知,单凭体力劳动,永远无法真正在这座城市立足。
夜校开设的建筑工程管理课程每周三个晚上,下课己是十点。
他常常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工地,在颠簸的车厢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一九九三年春节,张建国没有回家。
车票太贵,而且春节期间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
除夕夜,他独自一人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听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团圆笑声。
在公用电话亭,他拨通了天津父母家的电话。
“爸,妈,过年好。”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电话那头传来父母的声音,还有儿子稚气的“爸爸新年好”。
“小伟乖不乖?”
他问。
“乖,就是前两天发烧了,刚退。”
母亲的声音有些犹豫,“你寄回来的钱收到了,别太省着,自己吃点好的...”挂了电话,张建国在电话亭里呆立良久。
儿子生病了,而他却在这千里之外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体力劳动都更让他感到疲惫。
春节后,工地复工。
由于表现突出,张建国被提拔为小组长,负责带领五个工人。
他开始学习粤语,学习如何管理团队,如何与供应商打交道。
西月的一个雨天,工程因暴雨暂停。
张建国到工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
这是一家典型的广式快餐店,价格实惠,老板是对潮汕姐妹。
“今天有例汤,免费的。”
年轻的妹妹王丽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冬瓜排骨汤放在他面前。
张建国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皮肤白皙,与工地上的女工截然不同。
“谢谢。”
他低声说,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此后,他成了这家店的常客。
有时下班晚了,王丽华会特意给他留一份饭菜。
通过闲聊,他得知这家店是姐姐姐夫开的,王丽华只是过来帮忙。
“你是北方人吧?”
一次,王丽华问他。
“天津人。”
“那么远跑来深圳做什么?”
张建国沉默片刻,“为了生活。”
他没有提及去世的妻子,也没有提及远在天津的儿子。
那些伤痛,他还不愿与外人分享。
时间进入五月,深圳的天气越发闷热。
张建国接到一个新的任务——带领团队去完成一个紧急工程。
这是一家港资工厂的扩建项目,工期紧,要求高。
他夜以继日地泡在工地上,仔细检查每一个细节。
一天深夜,他在巡查时发现新运来的钢结构构件有质量问题,立即要求停工。
“耽误了工期谁负责?”
项目经理怒气冲冲地赶来。
“用了这批材料,出了事故你更负不起责。”
张建国寸步不让。
最终,在他的坚持下,这批材料被退回更换。
此事赢得了香港投资方的赞赏,也让他第一次在业内小有名气。
工程结束后,那家港资公司的项目经理找到他。
“张先生,我们有个新项目,想外包给你做。
有兴趣吗?”
张建国愣住了。
这意味着他将不再是打工者,而是包工头。
“我需要考虑一下。”
他说。
当晚,他破例点了一瓶啤酒,坐在工地旁的土堆上。
南方的夜空星星稀疏,远处市区的霓虹灯照亮了半边天。
他想起了天津的老厂房,想起了妻子秀英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儿子那张鲜少笑容的脸。
“我接。”
第二天,他对那位经理说。
他辞去了工地的工作,用全部积蓄注册了一个小小的施工队。
起步艰难,他既是老板,也是工人,还是会计和业务员。
第一批招来的七个人,都是他在工地结识的信得过的兄弟。
第一次独立接活的那个晚上,张建国给家里写了封信。
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创业的风险,只说自己升职了,工资涨了不少,随信寄回了比以往更多的钱。
在信的结尾,他写道:“告诉小伟,爸爸一定会让他过上最好的生活。”
写完信,己是凌晨。
他走出临时租住的房间,站在阳台上望着这座不眠的城市。
卡车的轰鸣声彻夜不息,建筑工地的探照灯如同巨大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在这里挣扎和追梦的人。
南方湿热的风吹过他日渐粗糙的脸庞,他忽然想起北方秋天的凉爽和冬季的飞雪。
那些记忆己变得如此遥远,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而此刻,他站在这里,站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站在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上。
身后是破碎的过往,面前是未知的将来。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房间,拿起那本《建筑工程管理》,在台灯下继续学习。
他知道,只有知识和技术,才能真正改变他和儿子的命运。
窗外,黎明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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