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病了好一阵子。
一方面是身体底子太差，那次病发确实凶险，伤了元气；另一方面，也是心里头堵得慌。
那个雨夜，那个磕头磕出血的将军，那个没能救回来的姑娘，还有爹爹口中那“生吞活剥”般的恨意，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我心口，让我喘不过气。
我总觉得，是因为我，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爹，”我靠在床头，喝着苦得让人舌头发麻的药汁，忍不住又问，“那天……如果我们早点开门，那位姑娘，是不是还有救？”
爹爹正在整理他的银针，闻言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坐在我床边。
“清歌，这事不怪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温和却带着医者的冷静，“福伯后来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受的是极重的内伤，心脉几乎震断，又被雨水浸泡寒气入体……莫说是爹去晚了，就算当时立刻施针，希望……也极其渺茫。”
他看着我，语气加重：“所以，不要把别人的命运，强加在自己身上。
你是爹的女儿，爹救你，天经地义。
若因为救了至亲而未能顾及他人，这份因果，爹来担着，与你无关。”
爹爹的话像温暖的泉水，稍稍缓解了我心里的愧疚，但那份莫名的沉重感，并未完全消散。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在爹爹的精心调理下，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精神头还是不如从前，容易疲惫，爹爹便不许我走远，最多只能在自家后院晒晒太阳，摆弄一下那些不会累着人的药草。
这天，天气难得晴好，阳光暖洋洋的。
我觉着在屋里闷得慌，便央求爹爹允许我出门，去城西那家我们常去的“百草堂”抓点不重要的药材，顺便透透气。
“就在百草堂，抓了药就回来，不许乱跑，不许劳累，让春桃好好跟着你。”
爹爹拗不过我，仔细叮嘱我的贴身丫鬟。
“知道啦爹，我保证快去快回！”
我笑着应承，带上帷帽，遮住略显苍白的脸，领着春桃出了门。
久违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听着小贩的吆喝，闻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感觉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连呼吸着的，似乎都不再是沈府里那股沉郁的药味，而是带着鲜活市井气息的空气。
“小姐，您看，前面就是百草堂了。”
春桃扶着我，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招牌。
我点点头，正要往前走，旁边一家兵器铺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巨响。
“妈的！
敢拿次品糊弄老子！
知不知道爷爷我是谁？”
一个粗犷的男声怒吼道。
“客官息怒！
息怒啊！
这绝对是上好的精铁……”店铺老板的声音带着惊慌。
“放你娘的屁！”
紧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一道人影猛地从兵器铺子里倒飞出来，重重摔在街心，是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看样子是店铺的伙计。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瞬间散开一圈。
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三个穿着流里流气、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就骂骂咧咧地追了出来，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一脚就踩在那倒地伙计的胸口上。
“狗东西！
今天不赔老子十倍的钱，老子就拆了你这破店！”
那伙计被踩得脸色发白，哎哟哎哟地叫唤，周围的人都敢怒不敢言。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想上前。
医者的本能让我见不得人受苦。
春桃死死拉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吓变了调：“小姐！
别去！
那是街上有名的痞子，惹不起的！”
就在这时，那刀疤脸似乎觉得不解气，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朝伙计的脑袋砸下去！
这一拳下去，不死也得重伤！
“住手！”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声音不大，但在紧张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刀疤脸的动作一顿，和其他两个混混一起，齐刷刷地朝我看了过来。
那眼神，混浊、凶狠，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打量。
“哟？
哪来的小娘子？
戴着个帽子，看不清脸，声音倒是怪好听的。”
刀疤脸淫笑一声，放开了脚下的伙计，朝我这边走了两步，“怎么？
想替这废物出头？”
春桃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挡在我前面：“你……你们别乱来！
我家小姐是……”我赶紧拉住春桃，不让她说出身份。
跟这种地痞流氓扯上关系，只会更麻烦。
“光天化日，阁下出手未免太重了些。
他若有什么不对，报官便是，何必下此重手？”
我强自镇定，隔着帷帽的白纱看着他们。
“报官？
哈哈哈！”
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就是这里的王法！
小娘子，你既然要多管闲事，那就陪哥几个玩玩，玩高兴了，老子就放过他，怎么样？”
他说着，竟伸手首接朝我脸上的帷帽抓来！
“放肆！”
春桃尖叫一声，想推开他，却被另一个混混轻易拽开。
我心中大骇，想往后退，可身体虚弱，脚步一个踉跄，眼看那脏手就要碰到帷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但不是我的。
只见那刀疤脸伸向我的那只手，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手腕。
那只手看起来并不粗壮，甚至称得上好看，但此刻，却像铁钳一般，让那刀疤脸疼得脸都扭曲了，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谁？！
哪个不开眼的敢……”刀疤脸又惊又怒地转头，话还没骂完，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然后，我的呼吸，在那一刻，真的停止了。
抓住刀疤脸的，是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男人。
他身姿挺拔如松，站在那里，仿佛周围喧嚣的世界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衬得他面容如玉。
他的五官……我贫乏的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其万一。
眉如墨画，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山峦，唇形菲薄，此刻紧抿着，透着一股冷峻的弧度。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像蕴藏了星辰大海的夜空，又像是结了冰的寒潭，此刻正淡淡地扫过那刀疤脸，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那嚣张的痞子抖如筛糠。
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不，不仅仅是好看。
是一种混合了极致容貌、冷冽气质和强大压迫感的存在。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夺走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传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是萧将军！”
“天呐，是镇国大将军萧绝！”
“这几个痞子完了，撞到阎王爷手里了……”萧绝？
镇国大将军？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我的耳膜，甚至盖过了周遭的一切。
我忘了害怕，忘了刚才的惊险，眼里只剩下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滚。”
萧绝开口了。
只有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势，像是冰凌碎裂在地上。
那刀疤脸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连同他那两个早就吓傻的同伙，屁滚尿流地挤开人群，瞬间跑得没影了。
萧绝甚至没再看他们一眼。
他缓缓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的眼神在我戴着帷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隔着薄薄的白纱，我看不清他具体的眼神，却能感觉到那目光……很沉，很深，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意味。
不像是在看一个刚刚被他救下的陌生女子。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脸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幸好有帷帽遮着。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淡淡的，像是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萦绕过来。
“姑娘，受惊了。”
他开口，声音比起刚才对痞子时的冰冷，似乎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
“多……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我慌忙垂下头，声音小的几乎自己都听不见，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举手之劳。”
他淡淡道，“街上龙蛇混杂，姑娘家还是小心为上。”
他说完，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那样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随意停留。
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想再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再看一眼他那张脸。
可就在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萧绝微微颔首，目光最后在我帷帽上扫过，留下一句：“告辞。”
然后，他便转身，带着侍卫，大步离去。
玄色的衣袂在风中拂动，留下一个挺拔冷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人群渐渐散去，春桃惊魂未定地跑回来扶住我：“小姐！
小姐您没事吧？
吓死奴婢了！
刚才那位……那位就是萧将军吗？
天啊，他长得可真……”春桃后面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他出现的那一幕，他抓住痞子手腕的手，他冰冷的眼神，他对我说话时放缓的语调，还有他最后离开的背影……“萧……绝……”我在心里，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仿佛有某种宿命的丝线，在这一刻，悄然缠绕上了我的心房。
我并不知道，这一场看似英雄救美的“偶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的开端。
我更不知道，眼前这个让我一见之下就失了心魂的男人，正是那个雨夜里，抱着他死去的未婚妻，用恨不得将我们沈家“生吞活剥”的眼神，记住我爹爹容貌的人。
我只是觉得，心头那头从未为谁跳动过的小鹿，此刻，正撞得又慌，又疼，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无法言说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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