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许澈己经上三年级了。
秋日的夕阳像打翻的橘子酱，黏稠的光透过窗户泼在旧木桌上。
许澈晃着两条够不着地的小腿，铅笔在算术本上沙沙作响。
写到"3×7=21"时，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外婆该回来了。
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那是他放学后按外婆教的方法熬的粥。
虽然水放多了，米粒稀得能照见人影，但外婆总会摸着他又黄又软的头发说："我们阿澈煮的粥最香。
"想到这里，许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暮色渐沉，巷口的青石板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扁担吱呀吱呀地晃着。
"是外婆回来了！
"许澈赤着脚从木凳上跳下来，啪嗒啪嗒地跑去拉开门闩。
晚风裹着炊烟的味道涌进来，外婆的身影在夕阳里显得格外瘦小，肩头的扁担压得她微微倾斜，右手却稳稳地拎着个油纸包。
"阿澈，看外婆给你带什么了？
你最喜欢的城西老铺肉包子，趁热吃。
"许澈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哇！
是肉包子！
"他接过还冒着热气的纸包，指尖碰到外婆粗糙的手掌，那上面缠着几圈发黄的胶布——昨天收拾菜筐时，竹篾在她指腹划的口子。
许澈突然觉得掌心的包子沉甸甸的，烫得心口发疼。
外婆放下扁担，转身去灶台盛饭。
许澈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花白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藏蓝色的涤纶外套上沾着几片菜叶。
夕阳的余晖从门缝斜斜地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许澈脚边。
八岁的许澈尚不懂什么叫岁月，只觉得这个微微佝偻的剪影，连带着灶台边的艾草香、床头浆洗得发硬的枕巾，就是全世界最安稳的所在。
没人知道，这也许会是许澈记忆中外婆最后的模样。
第二天上午，班主任李老师突然推开三年一班的门，脸色凝重地把许澈叫了出去。
办公室里有两位穿制服的警察，他们蹲下身平视着许澈："小朋友，你外婆在去菜市场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现在在医院里，可能需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趟医院..."听到“车祸”两个字，许澈的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呆立原地。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许澈被警察牵着往前走，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他鼻子发痒。
舅舅许大勇早就等在太平间门口，正不耐烦地抖着腿抽烟，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上。
"大舅..."许澈怯生生地叫他。
许大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掐灭烟头推开门。
铁床上蒙着白布，露出一截枯枝般的手腕——那上面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外婆切冬瓜时不小心留下的。
许澈突然挣脱警察的手扑过去，把脸贴在那只冰凉的手上。
没有熟悉的茶籽油香气，只有刺骨的寒意顺着脸颊往骨髓里钻。
"外婆..."许澈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喊道，但这次，外婆再也没有睁开眼抚摸他的头。
"行了行了！
"许大勇拽着他的后领把人拎起来，"明天就拉去埋了，坟地我都联系好了。
"许澈死死抓住外婆的衣角，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蓝色——那是外婆最常穿的那件涤纶外套的颜色。
最后还是警察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抱出了太平间。
葬礼比想象中更简陋。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只有一口薄棺材孤零零地摆在荒草丛生的公墓。
许大勇指挥着工人草草填土时，许澈跪在湿冷的泥地上，把外婆给他缝的布书包抱在怀里。
书包夹层里藏着外婆的老年证，照片上的她抿着嘴笑，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
"看什么看？
"许大勇踹了脚新垒的土堆，"这老东西捡你这个克星回来养，活该折寿！
"许澈猛地抬头，秋阳在泪眼里碎成无数金针。
舅舅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他八年来认知的世界劈得粉碎。
许澈感觉有千万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想起外婆总爱摸着他耳后的心形胎记说 "这是属于阿澈独有的记号，有了它阿澈就不会再走丢了"，想起巷口总有人指指点点说"老许婆子心善，捡来的都能当成宝"，想起每次问起父母外婆欲言又止的沉默。
书包带子深深勒进掌心，皮肉绷出青白的印子。
可许澈感觉不到疼。
比起心里那个正在溃烂的、血淋淋的窟窿，这点痛根本微不足道。。头七刚过的清晨，许澈被金属撬动门锁的声音惊醒。
他赤脚跑出卧室时，看见舅舅许大勇带着两个纹身青年正在搬外婆的藤编摇椅——那是老人生前最常坐的地方。
"谁准你们动外婆的东西！
"许澈扑上去拽住摇椅扶手，却被其中一个青年拎着后领甩开。
他的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疼得眼前发黑。
许大勇叼着烟数完一叠钞票，离开前，抬头瞥向蜷缩在门边的少年："房子明天过户，买家等着清空。
你赶紧收拾自己的破烂滚蛋。
"烟灰随着他说话簌簌落在外婆亲手缝的碎花桌布上，"老子赌钱还缺本儿呢，没闲饭养野种。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却残忍地割断了许澈与这个家最后的联系。
整个白天许澈都像抹游魂。
机械地把校服课本塞进书包时，总忍不住去摸抽屉里的小猪存钱罐。
那是外婆用黄桃罐头瓶改的，玻璃瓶身上贴着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老人用毛笔写的"阿澈的宝贝"。
里面装着三年来他捡废品攒的硬币，原本打算等外婆生日时买条羊绒围巾...秋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傍晚时分，许大勇又来到家中，把许澈的衣物胡乱塞进塑料袋扔出门外："别在这儿碍眼！
老子还赶着去翻本呢！
"房门关上的瞬间，许澈看到仍在地上的衣物和破碎的小猪存钱罐。
他跪在积水里摸索，小心翼翼的拾起碎片和几个沾满泥水的硬币。
他不想放弃任何和外婆有关的回忆。
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
许澈抱着书包在雨中踉跄，布鞋很快吸饱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
他躲到了河边的凉亭下，蜷缩在上面，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闪电划破夜空，刹那间照亮他手腕上外婆用红绳编的平安结——那是去年庙会上求的，外婆说能保他平平安安。
"许澈！
"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像一束光劈开混沌。
许澈缓缓抬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在视线中划出模糊的银线。
沈雨耀撑着一把黑色大伞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冷雨中凝结。
他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那件鲜红的毛衣领口。
"我都听说了..." 沈雨耀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见许澈红肿的眼睛和湿透的衣衫，双总是倔强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像是被人生生揉碎了所有光亮。
雨水混着泪水在他脸上蜿蜒，在下巴汇成细流，一滴一滴砸在紧紧环抱膝盖的手背上。
沈雨耀快步走过去，毫不犹豫地蹲下身，首到视线与许澈齐平。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但他浑然不觉。
"你舅舅的事，整个巷口都传遍了。
"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许澈发抖的肩膀，"跟我回家吧。
"雨点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像一万面小鼓。
许澈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沈雨耀被雨打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浓眉下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此刻像是暴风雨中的闪电。
"家，我没有家了。
"许澈终于说出这句话。
话音未落，喉咙就像被什么哽住了，化作一声幼兽般的呜咽。
沈雨耀一把抱住许澈 ，潮湿的布料下，两颗心脏隔着肋骨剧烈碰撞，“不，你还有我！”
滂沱大雨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挤在一把伞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霓虹灯照不到的巷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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