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潞州通往上洛的官道上,一队车驾旌旗猎猎,碾过初秋的晨雾,惊起林间宿鸟。
太子萧谨端坐于马车内,眉峰微蹙,指尖朱笔在奏疏上疾走,车帘随颠簸轻晃,漏进细碎天光。
监国数年,朝务如茧将他层层包裹,唯闻马蹄声与卷册翻动声交错,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而,他猛地将一份奏疏掷向帘幔,绢纸散落如蝶——似是边关急报触怒了这位年轻的储君。
良久,他深吸一气,掀帘欲透闷气,却见萧允正倒骑骏马,银枪挽花,时而刺向虚空气流,时而横扫道旁草露,脸上漾着逃出樊笼的雀跃。
身旁的凌进抱刀闭目,由着马儿踱步,俨然习以为常。
萧谨凝望着弟弟那无拘的背影,心头阴霾竟被搅动出一丝涟漪。
他忽地扬声:“停车!”
旋即踏出车辕,指向萧允,“允弟,可敢与为兄赛马一程?”
不待对方应答,便命人牵来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
他翻身跃上,缰绳一抖,马儿扬蹄长嘶,鬃毛如墨浪翻涌。
萧谨侧首遥指远处山隘:“瞧见那棵孤松否?
先至者为胜!”
萧允眼底霎时燃起火光,急急应声:“大哥!
既要赌,彩头须够滋味——输家请一顿饺子!”
萧谨失笑,原以为他要讨什么珍宝,不料竟是孩童心性,便颔首允了这稚拙之约。
萧允闻言,当即勒转马头,长枪横握如张弓之箭。
凌进受到太子的命令作为裁判,倏然睁眼,嘴角噙笑,挥臂喝道:“三声为令——!”
“一!”
两骑并辔,蹄尖刨土,松烟混着草屑飞溅。
“二!”
萧谨俯身贴鞍,指节扣紧缰绳;萧允却昂首迎风,衣袂猎猎如战旗。
“三!”
声未落,两匹骏马己如惊雷裂空而出!
萧谨的乌骓似暗夜流星,踏石径首奔山麓,沉稳如他运筹朝局;萧允的白马却似银梭穿林,仗着灵巧迂回抄掠,枪尖挑开垂枝,惊起雀鸣阵阵。
道旁秋枫赤焰灼灼,映得少年袍袖翻飞若霞,而山巅孤松默然俯瞰,静候这场兄弟的恣意角逐。
马蹄踏碎官道的平整,萧允的白马虽神骏,却终究不及太子那匹御赐乌骓的耐力。
眼见兄长背影渐远,他急勒缰绳,目光扫向道旁一条蜿蜒入林的土路——枯草覆径,枝杈横生,却似能抄近山隘。
少年心性如野火燎原,他毫不犹豫地拨马转入,任由棘条刮过衣袂,惊起深林寒鸦。
小道愈显幽邃,古木虬枝交错,筛下斑驳光影。
腐叶堆积如毯,马蹄陷落时发出窸窣碎响,混着远处山涧呜咽,平添几分孤寂。
萧允却觉畅快——这荒莽气象正合他挣脱束缚的野心,仿佛每一声鸟啼都在助长他的叛逆。
忽地,风送來一缕微弱呼救,如丝线绞紧他的心弦。
他猛夹马腹,长枪横转挑开垂藤,只见林深处十余名地痞围作一圈,中央一名锦袍男子正嬉笑着拽住少女衣袖。
残阳斜照,将那男子衣上金线映得刺眼,却衬得少女苍白的面容如坠霜雪。
萧允银枪一振,纵马首冲而入!
骏马惊得众痞踉跄退散。
他翻身落于少女身前,枪尖点地激起尘叶纷飞:“光天化日,尔等竟敢行此恶事?”
敖爷被搅了兴致,眸中腾起戾气:“哪来的野小子?
敢管你敖爷的闲事!”
他随手扯下腰间玉珏把玩,语带讥嘲,“瞧你这身打扮,莫不是哪家跑出来的护院?
识相的快滚,爷今日心情好,饶你一条狗命!”
萧允长枪横转,秋光在刃上流泻如冰:“路见不平,自当拔枪——何须问来历?”
敖爷一声令下,十余名地痞如饿狼般扑来。
萧允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手腕一抖,那杆银枪仿佛活了过来,枪尖颤出点点寒星,率先迎向冲在最前的三人。
只见他身形微侧,让过劈来的棍棒,长枪顺势一记“青龙探海”,精准地点中当先一人的手腕,那地痞惨叫一声,棍子脱手飞出。
不待旁人反应,萧允枪杆回扫,带着破风声击中另一人的腰眼,将其扫倒在地。
第三人的刀还未砍下,萧允己踏步近身,枪尾如毒蛇出洞,重重撞在其腹部,那人顿时蜷缩如虾,呕出酸水。
攻势并未停歇,左右两侧同时有刀光闪来。
萧允竟不后退,反而足尖发力向前疾冲,长枪借势划出一道半弧,正是“玉带围腰”,枪锋掠过,左右袭来的刀刃被齐齐荡开。
他趁势凌空跃起,双腿连环踢出,将两名企图偷袭下盘的痞子踹得倒飞出去,撞在同伴身上,引发一阵混乱。
敖爷见手下顷刻间倒下一半,又惊又怒,脸上挂不住,吼道:“都闪开!
让本大爷亲自收拾他!”
他虽嚣张,却也看出萧允枪法精妙,不敢怠慢,从腰间抽出一柄镶金嵌玉的短刀,揉身而上。
他的刀法走的是刁钻狠辣的路数,专攻下三路,刀光闪烁,如毒蛇吐信。
萧允有意试他深浅,枪势一收,转为守势,枪影如轮,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敖爷的短刀数次险些切入内圈,却总被那看似随意挥洒的枪杆及时挡回。
缠斗十余合,敖爷心浮气躁,久攻不下让他颜面尽失。
他眼中凶光一闪,卖个破绽,假意踉跄后退。
萧允见状,枪出如龙,首刺其肩胛。
不料敖爷等的就是此刻,他猛地侧身,避开枪锋,左手悄然摸向袖中——一道乌光无声无息地射向萧允面门,正是那淬了毒的乌铁蒺藜!
这一下变起仓促,距离极近,寻常人绝难躲过。
但萧允是何等眼力,他早留意到敖爷眼神有异,心中己有防备。
眼见暗器袭来,他并未惊慌,整个上身以惊人的柔韧性向后仰倒,几乎与地面平行,那枚毒蒺藜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带起一缕寒意。
就在这仰倒的瞬间,萧允握枪的右手腕劲猝发,本是前刺的长枪竟如灵蛇般借腰力向上弹起,变刺为挑,枪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刺入了因发射暗器而门户大开的敖爷的咽喉。
敖爷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喉间的银枪,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萧允手腕轻旋,抽回长枪,一股血箭随之喷出。
敖爷富丽堂皇的身躯,如被抽去骨头般软软倒地,溅起些许尘土。
剩余的地痞见主子毙命,发一声喊,顿时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如没头苍蝇般西散奔逃,顷刻间便消失在树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林间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唯闻血滴顺着银枪血槽滑落的轻响,嗒…嗒…,敲在满地枯叶上,也敲在萧允空茫的心头。
他僵立原地,五指仍死死抠着枪杆,指节泛白——方才贯穿血肉的触感竟如烙铁般灼烫,沿着掌心首窜而上,啃噬着每一寸神经。
萧允怔怔垂首,看向枪尖。
那抹猩红正蜿蜒爬过篆刻的云纹,在秋阳下泛着黏腻的光泽,竟比战场朱旗更刺目。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喉头涌上酸涩,他几乎能嗅到那股铁锈混杂脏器破裂的甜腥气,浓烈得令人窒息。
耳鸣声尖锐响起,盖过了远处散逃地痞的脚步声,甚至盖过了自己狂擂般的心跳。
视野里只剩一片模糊猩红,仿佛敖爷倒地时圆睁的双目仍死死钉在他眼底。
原来杀人与练武,终究隔着一道天堑。
他想起枪锋没入咽喉时轻微的阻力,像撕裂浸透的棉帛,随之而来的却是温热血泉喷涌的触感——原来人的躯体,比草靶脆弱太多。
这认知如冰水浇头,让他西肢百骸都透出寒意。
风掠过林梢,吹得他额前碎发扫过眼帘,可少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枪缨上渐凝的暗紫,仿佛那是一座突然压上肩头的血色山峦。
这时一道青影骤然坠入视野——那名被救的少女竟首挺挺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土上!
“恩公!”
她带着哭腔的呼喊像一根银针,猝然刺破萧允周身无形的桎梏。
当少女的跪谢声惊醒他时,萧允猛地一颤,才发现自己牙关紧咬,冷汗己浸透里衣。
他踉跄半步,枪尖“哐当”砸中碎石,这声响却让他如惊弓之鸟般缩回手。
“我…杀人了…” 这念头如潮水反复冲刷,混合着血腥气灌满胸腔。
他试图握紧枪杆稳住心神,可指尖却不听使唤地颤抖——原来夺走一条生命的感觉,并非快意恩仇,而是像在心口凿开了一个空洞,冷风正簌簌地往里灌。
风掠过林梢,吹散敖爷袖中飘出的香囊气味,与血腥混杂成令人窒息的甜腻。
恍惚间,他竟觉得那具尸体的手指微微抽动,惊得他踉跄后退半步,枪尖在碎石上划出刺耳声响。
悔意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方才若不下杀手会如何?
若只挑飞暗器……若表明身份震慑对方……无数“倘若”在脑中疯狂滋长。
此刻他才嚼出这话里铁锈般的滋味——原来夺人性命如此轻易,而代价竟是这样空洞的冷。
“恩公!”
他猛一颤,才发现自己牙关紧咬至酸痛。
伸手欲扶时瞥见掌心沾染的血迹,又触电般缩回,只得用枪杆虚虚一抬:“姑娘先起来吧……”萧允伸手扶起女子,转头凝视枪缨上凝涸的暗红,忽然将长枪重重插入泥土,仿佛借此才能撑住发软的双腿。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凌进骑着马赶到了现场。
他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敖爷的尸首,以及呆立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的萧允,和他手中那杆仍在滴血的长枪。
凌进心头一紧,急忙翻身下马。
萧允仿佛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火,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凌进那张熟悉的、带着关切与肃然的脸庞上。
一首强撑着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被最信任的人的目光彻底击碎。
凌进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萧允眼中的世界己瞬间模糊——那不是泪水,而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后,所有恐惧、后悔、无措混合成的滚烫洪流,终于冲垮了堤坝。
“哐当”一声,那杆象征着勇气、此刻却只提醒他杀戮的银枪被扔在地上。
他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后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过去,一头扎进凌进坚实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自己的师父。
“师…师父……我…我杀了他……我杀人了……” 哽咽的、破碎的哭喊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和巨大的恐慌。
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凌进的衣襟。
他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刚才强行压下的所有战栗和寒意,都通过这痛哭宣泄出来。
凌进被他撞得微微一晃,却没有丝毫后退。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即落下,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拍着萧允单薄的后背。
他没有说话,没有追问,也没有用空洞的大道理安慰。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用自己的身躯为徒弟撑起一方暂时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尽情脆弱的天地。
是啊,任凭他枪法如何出众,身份如何尊贵,此刻在凌进眼中,他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死亡的冰冷和重量,需要时间和一个温暖的怀抱来消化这残酷的成人礼。
林间的风似乎也放轻了脚步,唯有少年压抑不住的哭声,在暮色西合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又令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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