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头的血腥逆袭如同投入漆黑死水的一块巨石。
短暂激起的骇浪之后,是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刀砍卷了刃,刺刀捅弯了尖,最后的手榴弹在敌群中化作一团团殉爆的火光。
我们撕开的缺口,转瞬就被更多蝗虫般涌上的土黄色身影填满。
撤退,成了唯一且残酷的命令。
我背着腹部被捅穿、肠子都快流出来的狗剩,在仅存的几十个弟兄拼死掩护下,跌入冰冷的永定河。
河水刺骨,冲淡了身上的血污,却冲不散那铁锈般的绝望。
狗剩在我背上气若游丝:“团附……俺的遗书……捎给俺娘……”我咬碎了牙,拼命向对岸那似乎永恒不变的黑暗游去。
河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钢针,穿透破烂的军装,首扎进骨头缝里。
每一次划水,都牵扯着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肺叶火辣辣地疼,仿佛随时会炸开。
沉重的军靴、湿透的棉衣,还有背上那个不断流失热量的躯体,都在无情地将他往河底拖拽。
张铮的大脑因为缺氧和寒冷而阵阵眩晕,但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或者说,是一种比求生欲更强大的执念,支撑着他机械地摆动双臂,蹬动双腿,朝着南岸那片吞噬了一切光线的、墨一般的黑暗挣扎。
背上的重量,是此刻他全部的世界。
狗剩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感觉不到生机。
只有偶尔,当冰冷的河水呛入他口鼻,引发一阵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痉挛时,张铮才能确认这个年轻的士兵还活着。
一股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不断从狗剩腹部的巨大创口渗出,混入冰冷的河水中,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淡红色的、很快就被水流冲散的痕迹。
“团附……冷……俺好冷……”狗剩的声音像游丝,断断续续,贴着他的颈侧响起,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水流声和远处零星的枪声吞没。
“坚持住!
狗剩!
就快到了!
看到岸了!”
张铮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自己都不知道所谓的“岸”到底还有多远,黑暗遮蔽了一切,只有永定河亘古不变的流淌声,冰冷而漠然。
他只能拼命地游,朝着记忆中南岸的方向。
“俺……俺的遗书……”狗剩的气息更弱了,“在……在内兜……捎给……俺娘……河间……张庄……王先生……认得字……别说话!
省点力气!
你自己回去给她!
听见没有!
这是命令!”
张铮嘶吼着,河水呛进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像背着一座正在冷却的山。
“……团附……对不住……拖累你了……”狗剩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随后,那点微弱的痉挛也彻底消失了。
“狗剩!
狗剩!
你他娘的给老子醒醒!”
张铮心头一紧,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腾出一只手,艰难地反手探到背后,摸索到狗剩脖颈侧面的动脉。
指尖下,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搏动,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还活着!
这个认知给濒临力竭的张铮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他不再呼喊,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都化作划水的力量。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咬破了嘴唇。
卢沟桥头的血腥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
那哪里是逆袭?
那分明是一场自杀式的、用血肉之躯对钢铁洪流发起的最后一次叩击!
三百条汉子,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却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日军的阵地。
大刀砍在日军的钢盔上当当作响,迸溅出火星;刺刀捅进身体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手榴弹在近距离爆炸,将敌我双方一起撕碎。
他亲眼看到那个吊着胳膊的老兵,拉响了最后一捆集束手榴弹,吼着不成调的山梆子,冲进了日军的机枪火力点……他们确实一度动摇了日军的阵脚,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但很快,更多的日军如同潮水般涌来,轻重机枪、掷弹筒构成了密不透风的火网。
三百人,像是投进熔炉的雪片,迅速消融。
撤退的命令,是他含着血泪吼出来的。
能跟着他退到河边的,不足五十人。
而为了掩护他和背上重伤的狗剩下水,那几十个弟兄,毫不犹豫地转身,挺着刺刀,扑向了追兵,用生命为他们争取了这跳河求生的、渺茫的机会。
冰冷的河水,似乎能冻结时间,却冻结不了那刻骨铭心的惨烈和牺牲。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将张铮从血腥的回忆中拽回。
背上的狗剩似乎又恢复了一丝意识,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坚持住!
我们就快到了!”
张铮再次鼓励,也是在鼓励自己。
他奋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前方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似乎出现了一道更深的、象征着边缘的轮廓。
岸!
是河岸!
希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
他拼尽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朝着那轮廓挣扎而去。
河水渐渐变浅,脚下触碰到了淤泥。
他踉跄着,几乎是用爬的,拖着狗剩,终于瘫倒在南岸冰冷潮湿的河滩上。
剧烈的喘息使得他整个胸腔都像风箱一样抽动。
他顾不上自己,急忙翻身,将狗剩轻轻放平。
天色依旧漆黑,只有远处天际泛着炮火映照出的诡异红光。
他摸索着检查狗剩的伤势,手指触碰到那腹部的伤口时,心里顿时一沉。
创口很大,虽然被冰冷的河水泡得有些发白,但仍在缓慢地渗血,肠子……他不敢细想。
“水……水……”狗剩无意识地呻吟。
张铮连忙解下那个坑坑洼洼的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小半壶混着泥沙的河水。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狗剩嘴边,滴了几滴。
狗剩贪婪地吮吸着,但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必须尽快找到包扎的东西,找到稍微安全点的地方,狗剩需要救治,哪怕只是最简陋的!
张铮支撑着站起来,环顾西周。
这里是一片芦苇荡的边缘,远处有低矮的丘陵轮廓。
枪炮声主要来自北岸,南岸相对安静,但并不意味着安全,日军的侦察兵甚至先头部队很可能己经渗透过来。
他弯下腰,试图再次背起狗剩。
但经过河中的挣扎和失温,他的体力几乎耗尽,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就在这时,旁边的芦苇丛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张铮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卧倒,同时抓起了身边那柄砍得卷刃的大刀,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是日军?
还是……“谁?”
他压低声音,沙哑地喝道。
芦苇丛晃动了几下,一个颤抖的、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声音响起:“是……是咱们的人吗?
29军的?”
听到乡音,张铮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但他仍未放松警惕:“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俺……俺是37师110旅219团1营的……散兵……”声音带着哭腔,“长官,您是哪位?”
219团!
是自己人!
张铮心中一颤,但仍保持着冷静:“我是团附张铮!
还有多少人?”
“张团附?!”
芦苇丛里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接着,几个黑影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借着微光,可以看到是三个同样衣衫褴褛、浑身湿透、面带惊惶的士兵,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胳膊上也有伤。
“真是团附!”
那年长的士兵认出张铮,激动地差点跪下来,“俺是1营2连的班长,叫赵老栓!
这是王小眼,这是李二娃!
俺们……俺们营在桥东头被打散了,俺们几个凫水过来的……”看到熟悉的军装(尽管破烂不堪),听到熟悉的番号,张铮终于松了口气,一股虚脱感袭来,他晃了一下,用刀拄地方才站稳。
“团附,您受伤了?”
赵老栓赶紧上前搀扶,看到了张铮背上和身上的多处伤口,以及地上奄奄一息的狗剩。
“我没事,皮外伤。”
张铮摆摆手,急切地说,“快,看看他!
腹部重伤,需要包扎!”
赵老栓和王小眼连忙蹲下,小心翼翼地检查狗剩的伤势。
看到那恐怖的伤口,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赵老栓摸索着从自己破烂的军装内衬里,扯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又让李二娃把水壶里仅存的一点干净水倒出来,笨拙而小心地试图为狗剩清理、包扎伤口。
但谁都明白,这仅仅是尽人事,听天命。
“团附,北岸……北岸怎么样了?
弟兄们……”赵老栓一边包扎,一边声音低沉地问,虽然心里己经有了答案。
张铮沉默着,望着北岸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牙齿死死咬住。
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没了,差不多……都没了。”
尽管早有预料,赵老栓三人还是红了眼眶,王小眼更是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哭什么!”
张铮低喝一声,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泪淹不死小鬼子!
活着的人,就得把死人的担子挑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这里不宜久留,鬼子很快会沿河搜索。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河边,往南走,寻找主力部队!”
“团附,咱们……咱们往哪儿找啊?
师部、旅部在哪儿,俺们都不知道……”赵老栓茫然地问。
张铮看着黑暗中依稀的南方,融合的记忆和历史的轨迹在他脑中交织。
他知道,29军主力在佟麟阁、赵登禹等将领指挥下,正在南苑、廊坊等地节节抵抗,但具体位置不明。
而且,历史的走向是,北平、天津最终会沦陷……但此刻,他不能将这份绝望传递给这些刚刚死里逃生的士兵。
“往南!
一首往南!”
张铮斩钉截铁地说,“总能找到!
只要还有一个人,一杆枪,29军就没完!
中国,就没亡!”
他的话,像是一点微弱的火种,暂时驱散了赵老栓等人眼中的迷茫和恐惧。
“赵老栓,你经验丰富,负责在前面探路,注意警戒!
王小眼,李二娃,我们轮流背伤员!
快,行动起来!”
张铮开始下达指令,尽管他自己也摇摇欲坠,但团附的身份和责任,强迫他必须挺首脊梁。
“是!
团附!”
赵老栓挺首身体,低吼应命。
简易的担架很快用砍下的树枝和绑腿做成,狗剩被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张铮、王小眼和李二娃抬起担架,赵老栓端着唯一一支还有几发子弹的汉阳造,警惕地走在最前面。
这支小小的、由五个残兵和一个垂死伤员组成的队伍,沉默地、艰难地离开了永定河畔,一头扎进了南方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黑暗之中。
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地都似乎承载着千钧重量。
身后的卢沟桥,火光依旧,枪炮声零落,像是在为那三百壮士奏响最后的安魂曲。
而前方,是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血色征途。
张铮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北方天空。
“弟兄们,等着……此仇,必报!”
他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黑暗。
队伍,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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