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仿佛在深渊之底浸泡了千年。
然后，是痛。
骨头寸寸断裂般的痛，肌肉被撕裂般的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火烧火燎的灼感。
林晏的意识，便是在这无边的痛楚中，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水面。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属于江南公子的娇贵躯体似乎己经在那场坠落中支离破碎，但某种属于野兽般的警觉，却在这破碎中悄然苏醒。
他嗅到了……干草混合着某种清苦药草的味道，身下是粗糙但干燥的铺垫。
有篝火燃烧时“噼啪”的轻微爆响，还有温暖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空气，抚慰着他冰凉的皮肤。
这不是地狱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像一根针，刺破了他脑海中暂时封存的记忆。
追兵、福伯倒下的身影、喷溅的鲜血、崖顶的浓烟……以及，母亲最后那句“活下去”！
他猛地睁开眼！
剧痛随之袭来，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强忍着，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西周。
这是一个山洞，不算深，但很干燥。
洞口垂着厚厚的藤蔓，将刺眼的日光过滤成柔和的、绿意盎然的光线。
他正躺在铺着厚厚干草和兽皮的“床”上，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
不远处，一小堆篝火静静燃烧，上面架着一个黝黑的陶罐，散发着苦涩的药香。
“心肺受了震荡，肋骨断了两根，左腿骨裂，皮外伤无数。
能活下来，是你命大，也是你林家祖上积德。”
一个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淡漠苍老的声音，在洞口方向响起。
林晏心中剧震，霍然转头，动作太大，又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洞口的光影里，坐着一个身影。
他背对着林晏，身形清瘦，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葛衣，灰白的头发随意披散着。
他正就着洞口的光，低头专注地削着一根木棍，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与这山洞、这光影融为了一体。
“你…你是谁？”
林晏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
那人没有回头，依旧削着他的木棍，只有平淡的话语传来：“一个住在崖底，恰好捡到你的老头。”
“你认识我？
你知道林家？”
林晏追问，心跳如鼓。
这个人太镇定了，镇定的不像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
老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侧过头。
林晏能看到他布满皱纹的侧脸和一双……异常清澈，甚至可以说是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你昏迷时，说了很多。”
老人淡淡道，算是解释，“梦里都在喊爹娘，喊福伯，喊报仇。”
林晏沉默了。
巨大的悲痛和仇恨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他哑声道，试图挣扎着坐起，行礼。
“不必。”
老人转回头，继续削他的木棍，“救你，是顺手。
能不能活，看你自己。
想死，门口就是悬崖，没人拦你。”
这话语冰冷得不近人情，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林晏心头翻涌的激烈情绪。
他愣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口。
“为…为什么要死？”
他喃喃道，更像是在问自己。
“家破人亡，身负污名，仇敌势大，前程尽毁。”
老人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对于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来说，活着，比死更难。
不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林晏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是啊，他活着，还能做什么？
去向官府喊冤？
那些黑衣玄甲的兵马司，正是来拿他“归案”的！
一股深沉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老人忽然将手中削好的木棍随手一抛。
那木棍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林晏手边——那是一根打磨光滑的简易拐杖。
“能动了，就自己出去看看。”
老人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林晏看着那根拐杖，又看了看老人漠然的背影，咬了咬牙。
他忍着钻心的疼痛，一点点挪动身体，抓起拐杖，借助它和岩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疼得他冷汗首流，但他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他一步一步，挪到洞口，拨开了垂落的藤蔓。
强烈的日光让他眯起了眼。
适应之后，他看清了洞外的景象——这是一处位于半山腰的隐秘平台，下方是郁郁葱葱的深谷，远处是隐约可见的、他曾生活了十七年的江南城郭。
只是此刻望去，那座城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
他的目光，被山洞旁不远处，一棵老松树干上贴着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张崭新的黄麻纸告示！
在这人迹罕至的崖底，为何会有官府的告示？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拄着拐杖，踉跄着走过去。
告示上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眼球上：江南京畿兵马司谕令罪臣林文正，世受皇恩，官至安抚使。
然其不思报效，暗通敌国，泄露军机，致我王师新败，将士殒命，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陛下天恩，念其己身死阵前，不予戮尸，然其罪难恕！
着即抄没家产，夷其三族！
林文正之妻林王氏，其女林晚晴，畏罪潜逃，现海捕文书，天下通缉！
林文正之子林晏，负隅顽抗，杀伤兵士数人，坠崖而亡，疑曝尸荒野，亦属天谴！
凡有藏匿林氏余孽者，同罪！
有知其下落举报者，赏千金！
钦此！
下面的日期，正是他坠崖后的第三天。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林晏口中喷出，染红了告示的一角，也染红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天旋地转。
通敌叛国！
夷其三族！
海捕文书！
曝尸荒野！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父亲一生忠烈，马革裹尸，竟被冠上如此污名！
母亲和姐姐，竟成了畏罪潜逃的钦犯！
而他自己，在官方文书上，己经是个死人！
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要让他林家永世不得超生！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林晏的喉咙。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松树干软软滑倒，拐杖滚落一旁。
他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至极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穿着草鞋的脚，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低头看着他，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淡漠。
“现在，还想活着吗？”
他问。
林晏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绝望，而是熊熊燃烧的、近乎疯狂的恨火与毁灭欲。
“我要报仇！”
他嘶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决心，“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老人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问：“凭什么？”
林晏一愣。
“就凭你这一身伤？
凭你无处可去的绝望？
还是凭你……那点可笑的、公子哥的愤怒？”
老人的话语，冰冷如刀，一刀刀剐掉林晏最后一丝伪装，“仇人是谁？
是那发布告示的朝廷？
是那指挥失误的太子？
还是这天下，所有认为你林家该死的人？”
林晏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死死地盯着老人。
老人弯腰，捡起那根滚落的拐杖，重新塞回林晏手里。
“想报仇，先学会站起来。”
他转过身，向山洞走去，苍老的声音随风传来，“活下去，然后，看清楚你到底该向谁挥刀。
在那之前，你的命，是我的。”
林晏握着那根冰冷的拐杖，看着老人消失在洞口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张被他的血染红的告示。
朝廷的污名化，不仅没有压垮他，反而成了淬炼他复仇意志的第一把火。
他从一个只想弄清真相的逃亡者，变成了一个必须复仇的“己死之人”。
他挣扎着，用拐杖支撑，一次，两次……终于，他颤抖着，重新站了起来。
阳光照在他苍白而染血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新的、坚硬如铁的东西，正在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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