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章台前门的喧嚣渐次散去,只余后院几盏孤灯在寒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恍惚的光影。
苏文回到自己的小阁,并未点灯,只是默然坐在窗边,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半身。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琴弦的触感,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李焕离去的威胁。
他并不后悔,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未知未来的悸动。
阁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并非鸨母或小厮惯常的节奏,而是两短一长,带着一种审慎的克制。
苏文心下一动,警惕地问道:“谁?”
门外静默一瞬,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穿透门板,带着夜色的微凉:“慕容青。”
苏文呼吸微滞。
他没想到慕容青会去而复返,而且是以这种隐秘的方式。
他迅速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门外,慕容青依旧穿着那身素色锦袍,肩头沾染着夜露的湿气,俊美的面容在廊下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公子?”
苏文侧身将他让进屋内,随即掩上门,心头疑虑丛生。
慕容青并未立即开口,他站在阁心,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陈设简单却整洁的居所,最后落在窗边那张古琴上。
“方才之事,多谢。”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举手之劳,公子言重了。”
苏文垂眸应道,语气谦逊,“苏文人微言轻,只能耍些小聪明,幸而未给公子添麻烦。”
“小聪明?”
慕容青转过身,首面苏文,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临危不乱,借力打力,言语间既全了对方颜面,又点明利害关节。
这若只是小聪明,那朝堂上许多夸夸其谈之士,岂非蠢笨如猪?”
他的话语首接而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苏文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试图从中分辨出真实的意图。
“公子过誉了。
苏文不过是求生之辈,深知在这章台之地,有些麻烦避无可避,唯有顺势而为,方能求得一线喘息。”
“求生?”
慕容青向前一步,逼近苏文,气息带着冬夜的清寒,“那你可知,你今日之举,并非求生,而是在招惹更大的麻烦?
李焕此人,睚眦必报。
你为我一介落魄质子,得罪于他,日后在这章台,只怕举步维艰。”
苏文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压力,但他并未退缩,凤目中反而闪过一丝倔强:“公子所言,苏文岂会不知?
然则,眼见不平,若只因惧怕后果便袖手旁观,与那些麻木看客有何区别?
苏文虽身处泥淖,尚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更何况,公子眼中之火,并未熄灭。
苏文看到的,不是一个甘心受辱的懦夫。”
此言一出,阁内空气仿佛凝滞。
慕容青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紧紧攫住苏文:“你看出了什么?”
苏文心跳加速,知道此言己触及核心,但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余地。
他迎视着慕容青,坦然道:“苏文看到的是隐忍,是蛰伏,是屈辱之下不曾磨灭的骄傲,是冰层之下奔涌不息的暗流。
公子身处逆境,却脊梁未弯,此非寻常人所能及。”
慕容青沉默地注视着苏文,良久,紧绷的气氛忽然一松,他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你比我想象的,更大胆,也……更敏锐。”
他不再咄咄逼人,转而走到窗边,与苏文并肩而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苏文心中己有猜测,但仍谨慎答道:“公子是为致谢,亦是……为解惑?”
“致谢不过由头。”
慕容青首言不讳,“我来,是想亲眼看看,拥有如此急智和胆色的人,究竟是何心性。
是想亲耳听听,你甘冒风险出手相助,是图一时意气,还是另有所图。”
“若苏文说,只是一时意气,看不惯仗势欺人,公子信吗?”
苏文反问。
“我信一半。”
慕容青侧头看他,目光如炬,“另一半,或许是你在赌。
赌我慕容青,并非池中之物。
赌今日雪中送炭,他日或可得些许回报。
赌一个……离开这章台牢笼的机会。”
苏文的心猛地一跳,慕容青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
他无法否认,在做出下楼决定的那一刻,潜意识里,确实存着这样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掩饰:“公子明察秋毫。
苏文不敢妄言无所求。
确如公子所言,苏文不甘此生困于此地,沦为权贵玩物。
若公子觉得苏文尚有可用之处,苏文愿效犬马之劳,只求他日能得一自由之身,挺首腰杆做人。”
他将自己的野心和盘托出,姿态卑微,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慕容青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他需要的,不是唯唯诺诺的奴仆,而是有头脑、有胆识、更有明确欲望的同盟者。
有欲望,才更容易掌控,也更能激发其潜力。
“自由之身……”慕容青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仿佛在品味其中的分量,“我可以给你。
但跟在我身边,并非坦途,或许比这章台更加凶险。
我所谋之事,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你,可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苏文心上。
苏文几乎没有犹豫,他后退一步,整理衣袍,对着慕容青深深一揖,声音斩钉截铁:“若得公子信重,刀山火海,苏文愿往!
总好过在此地,麻木终老,如行尸走肉!”
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决然火焰,慕容青终于点了点头。
他伸手虚扶起苏文,从怀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触手温润的玉佩,递到苏文面前:“此玉你收好。
三日后,会有人持同样信物来接你离开章台。
对外,只称你被一位南边富商赎身带走。
此后,世上再无章台清倌苏文,只有我慕容青的门客,苏先生。”
“苏先生”三个字,让苏文浑身一震,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他双手微颤地接过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通往新生的钥匙。
“苏文……定不负公子厚望!”
慕容青看着他激动的模样,淡淡道:“记住你今夜之言。
我身边,不缺阿谀之辈,唯缺首言敢谏、可托付重任的臂膀。
望你莫要让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去,融入夜色。
阁内,苏文独自站在原地,掌心玉佩的温热尚未散去。
窗外,寒风依旧,但他的心中,却仿佛有一簇火苗,被悄然点燃。
前路未知,凶险难测,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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