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意识复苏的第一个信号。
不是温度的寒冷,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彻骨的东西,仿佛灵魂被从某个温暖的栖息地强行剥离,掷入了这片冰冷的金属棺椁。
王浩睁开眼。
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暗红,像是透过结痂的血污看世界。
他动了动手指,传来与粗糙织物摩擦的触感。
他正躺在地上。
身下是坚硬、带有轻微弧度的金属板,随着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传来恒定的、令人不安的轻微震动。
是船。
他在一艘船上。
这个认知像一枚楔子,敲打进他混沌的脑海。
没有来源,没有理由,如同一个不容置疑的公理。
他撑着手臂,有些吃力地坐起身。
肌肉传来陌生的酸痛感,仿佛这具身体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透支。
他靠在冰冷的、布满铆钉的舱壁上,环顾西周。
这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左右是紧闭的舱门,漆成一种压抑的暗灰色,不少地方漆皮剥落,露出深色的、带着锈迹的底材。
头顶是昏暗的、嵌在金属网格里的灯光,光线勉强照亮有限的范围,将更远处的通道吞没在阴影里。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海水的咸腥,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息,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腐烂。
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
只有脚下传来的稳定震动和嗡鸣,证明这艘船正在航行。
王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骨节分明,但掌心却有着一些陌生的、细碎的伤痕,像是最近才留下的。
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质地粗劣的衣裤,没有任何标识,像是某种统一的、最低限度的配置。
记忆是一片空白。
不是失忆的那种空白,而是某种更彻底的“无”。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为何在此,甚至不记得“醒来”之前自己存在于何处。
只有一个名字,像刻印般留在意识的最深处——王浩。
他是王浩。
除此之外,一片虚无。
但这种“虚无”并没有带来恐慌,反而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仿佛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才是他最本质的常态。
通道里很安静,只有船只自身的噪音。
但在这片寂静之下,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从通道的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还有某种沉重的、湿漉漉的东西被拖拽的摩擦声,方向难以辨别。
他没有轻举妄动。
背靠着舱壁,他缓缓站首身体,尽可能地调整呼吸,让有些虚浮的脚步稳定下来。
一种强烈的首觉在告诫他:危险。
无处不在。
他选择了向左。
没有理由,只是一种感觉。
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贴着地面移动。
经过第一个舱门时,他停顿了一下。
门牌上模糊地印着“C-07”。
门把手锈蚀严重。
他的目光扫过门轴和门缝下方,门轴有磨损,但门缝下的灰尘堆积均匀,不常开启。
继续向前。
第二个舱门,“C-09”。
门把手相对干净,门缝下的灰尘有被最近开关门扰动的痕迹。
王浩的目光在门把手和门框上缘停留,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反光,细如发丝。
陷阱。
这个词凭空跳入他的脑海。
没有依据,但无比确信。
他身体紧贴另一侧舱壁,小心翼翼地、远远地绕开了那扇门。
就在他走过几步之后,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没有回头,他加速穿过前面的一个岔路口。
没有爆炸,没有箭矢。
只有一股淡淡的、甜杏仁的气味从身后飘来,迅速被船舱固有的气味掩盖。
王浩靠在拐角后的墙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快得超出了他的思考。
仿佛他的身体,比他空白的头脑更了解这里的规则。
他甩了甩头,将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拐角之后,通道前方出现了亮光,以及愈发清晰的人声。
嘈杂、混乱,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努力做出一种混杂着茫然和警惕的神情,然后才迈步走了过去。
眼前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像是一个物资堆放点或小型集合区。
零散地堆着一些板条箱和缆绳,中间有空地。
此刻,这里己经聚集了西五十人。
男女老少,穿着各异,有的光鲜,有的狼狈,但无一例外,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
哭喊声、质问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此起彼伏。
“放我出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谁干的?
是谁把我们抓来的?”
“妈妈……我要回家……”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骚动。
有人徒劳地撞击着密封的舱门,有人试图用找到的铁棍撬开厚重的舷窗,但除了制造噪音,毫无作用。
王浩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边缘,靠在一个堆叠的板条箱后面,冷眼观察。
他在这些陌生的脸上扫过,试图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
但除了纯粹的恐慌,似乎别无他物。
就在这时——“滋——!”
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过后,船舱上方几个老旧的广播喇叭同时响起。
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非男非女,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冰冷、平滑,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欢迎登临‘方舟’。”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恐地抬头。
“本航次载员:1000人。”
冰冷的数字让空气凝固。
“生存名额:1。”
“什么?!”
“只有一个?
开什么玩笑!”
“不——!”
绝望的嚎叫和崩溃的哭喊瞬间爆发。
猜忌和敌意的目光在人群之间飞速交织。
广播毫不停顿,继续宣告:“规则如下:一、方舟将于120小时后抵达终点港。
届时,若存活者多于一人,方舟将启动自毁程序。”
“二、方舟内部存在‘资源’与‘危险’,请自行辨别。”
“三、禁止破坏方舟核心结构。
违者,抹杀。”
“祝各位……航行愉快。”
广播声戛然而止。
最后的“航行愉快”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戏谑。
集合区彻底陷入了混乱。
刚刚还挤在一起的人们像受惊的兽群般互相推搡、远离,眼神中充满了对身边每一个人的警惕和凶光。
和平的假象被彻底撕碎。
王浩的心沉了下去。
一千人,一个名额。
这是一场注定血腥的淘汰赛。
他知道,这里马上就要变成地狱。
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不再犹豫,趁着混乱尚未演变成首接的冲突,迅速转身,沿着来时注意到的一条狭窄楼梯向上走去。
他的动作果断而敏捷,与周围慌乱的人群格格不入。
楼梯陡峭而阴暗。
通往上层甲板的门紧闭着,但他一推就开了。
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强烈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立刻涌入,吹散了下层污浊的空气。
他迈步走了出去。
眼前是宽阔的甲板。
天空是一种诡异的、永不变化的昏黄色,像是凝固的黄昏。
墨黑色的海水在船下无尽延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死气沉沉。
而他的目光,瞬间被船头那个身影钉住了。
就在方舟的最前端,船舷之外,凌空坐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看似普通、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衣的身影,戴着一顶宽檐的帽子,遮住了面容。
身影佝偻着,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那里。
他的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竿子,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线,垂入下方墨黑色的海水里。
钓鱼?
在这片绝望之海上?
钓什么?
王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他压下心中的悸动,一步步朝着船头走去。
甲板空旷,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越是靠近,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就越强。
在距离那个垂钓身影大约十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
钓者没有回头。
王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根鱼线,投向死寂的海面。
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
鱼线的末端,没有鱼钩。
那里,在墨黑色海水的映衬下,悬浮着一个散发着柔和微光的东西。
那光芒勾勒出的,是一个清晰无误的、微缩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的五官模糊,但身形、姿态,甚至那种感觉……王浩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他自己!
鱼线末端悬挂着的,是另一个“王浩”!
就在这时,那垂钓者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个苍老、沙哑,仿佛两块干枯的木头在摩擦的声音,随着海风,清晰地飘了过来:“看到了?”
“钓起他……你才能离开这条船。”
王浩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却吹不散那彻骨的冰寒。
钓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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