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科的问题,比监工的皮鞭更毒,比园主的威胁更冷。
它首接拷问灵魂。
如果上帝公义,为何善人受苦?
这是一个无解的神学难题,数千年来,无数神学家为此争论不休。
一个回答不好,前面所有用拉丁语和教义堆砌起来的形象,会瞬间崩塌。
他将被打回“巧言令色的异教徒”原型,万劫不复。
园主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残忍的玩味。
助手巴尔德斯也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就连周围的奴隶,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神情望着他。
他们听不懂,但是他们能看懂当下的氛围。
陈振垂下头,似乎在躲避主教那洞穿一切的审视。
所有人都以为这时他无言以对的沉默。
只有陈振自己清楚,他的大脑正在以一种燃烧般的速度运转。
这个问题是陷阱,也是梯子。
是主教递给他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梯子。
爬上去,海阔天空。
爬不上去,就是万丈深渊。
约伯。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圣经里那个被上帝拿来和撒旦打赌的义人,承受了无尽的苦难,只为证明信仰的纯粹。
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答案。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主教的审视,坦然无惧。
“回禀主教阁下。”
他的嗓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我的苦难,正是上帝对我信心的考验。”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甘蔗林闷热的空气中散开。
“如同约伯曾遭受的一切。”
约伯!
这个名字一出口,弗朗西斯科主教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真正动容了。
《约伯记》,旧约中最富智慧和争议的篇章之一。
一个完美无瑕的义人,在上帝的默许下,被撒旦夺走一切,承受了人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只为考验他的信仰。
用约伯自比。
这个回答,堪称完美!
它不仅没有抱怨上帝的不公,反而将自己的苦难,升华为一种神圣的试炼!
这是一种何等虔诚,何等坚韧的信仰!
克里奥尔人助手巴尔德斯脸上的错愕,比刚才听到拉丁语时更甚。
他本以为这只是个懂几句圣言的东方骗子,没想到,对方对教义的理解,竟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陈振没有停下,他知道,仅仅是自保还不够。
他要的,是彻底扭转自己的价值。
“或许,上帝让我出现在此地,并非惩罚,而是祂宏大计划的一部分。”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更加大胆,也更加具有煽动性。
“或许……祂正是要借我的口,将某个讯息,传递给祂在人间的仆人。”
全场死寂。
如果说,引用约伯是精彩的辩护。
那么这句话,就是石破天惊的宣言!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受试者,他暗示自己,是一个主动的信使!
一个带着神启而来的信使!
他的命运,和主教的“天意”,被他用一句话,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
园主肥胖的脸颊在抽搐,他己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事情正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这个奴隶,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弗朗西斯科主教凝视着陈振,良久,良久。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找到稀世珍宝般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说得好。”
主教缓缓站起身,整了整他那身黑色的教服。
他环视全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口吻,高声说道。
“一个能理解约伯之苦,能用教会的语言赞美上帝的人,他的灵魂是纯净的!”
“他绝不会为了一枚银十字架而堕落!”
“他是无辜的!”
话音落定,园主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而那几个诬告陈振的奴隶,则“扑通”一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主教没有再看陈振,他转向那几个瘫倒的奴隶,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神圣而冷酷的威严。
“但上帝的威严不容挑衅。”
他指向那几人,对身旁脸色铁青的园主冷冷说道。
“妄图欺骗教会,玷污圣物清白的人,必须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他们的罪孽。”
园主浑身一颤。
他明白主教的意思。
这是在杀鸡儆猴。
更是对他之前草率行事,险些冤枉了主教“贵客”的敲打。
他不敢有任何迟疑,立刻对自己那个同样呆若木鸡的监工咆哮道。
“还愣着干什么!
执行!”
“不!
大人饶命!
主教大人饶命啊!”
“是胡安!
是胡安让我们这么做的!
是他把布塞到他枕头底下的!”
“我们也是被逼的啊!”
尖叫和求饶声戛然而止。
监工为了将功补过,动作异常利落。
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在另外两个奴隶的帮助下,将那几个告密者死死按在地上。
噗嗤!
刀锋划破喉咙的闷响,和鲜血喷涌的声音混在一起。
惨叫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
几具身体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浓郁的血腥味,再次弥漫开来,盖过了甘蔗的甜腻。
周围的奴隶们,全都恐惧地低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成了冰冷的尸体。
陈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知道,这场血腥的处决,也是演给他看的。
主教在用最首接的方式告诉他:我能一句话救你,也能一句话杀你。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风波平息。
主教整理了一下衣袍,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几只虫子。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第一次问了陈振的姓名。
“陈振。”
陈振用西班牙语回答。
“陈振。”
主教点点头,似乎在品味这个东方的发音。
“从现在起,你是我临时的仆人。
先去书房等候。”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栋种植园里最气派的白色二层小楼。
“是,主教阁下。”
陈振微微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众人复杂交织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栋建筑。
有畏惧,有嫉妒,有茫然。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是一个随时会被打死的偷窃嫌疑犯。
现在,他却成了主教的仆人,可以走进那栋他们连接近都无法靠近的房子。
命运的翻转,只在瞬息之间。
通往书房的是一条长长的回廊,铺着红色的地砖,墙上挂着几幅宗教油画。
就在经过一扇半开的百叶窗时,陈振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窗内,传来了压低了的交谈。
是主教和他那个克里奥尔人助手巴尔德斯。
他们换了一种语言。
一种陈振无比熟悉的语言——英语。
“阁下,为何要保下一个汉人奴隶?
他不过是个懂点小聪明的异教徒。”
是巴尔德斯,他的嗓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嫉妒。
片刻的沉默后,主教的冷笑响起,同样是流利的英语。
“本地的奥古斯丁修会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了,而且在马尼拉那边道明会在汉人的影响力太大了。”
“这个汉人,谈吐不凡,心思缜密,是一把可以用来对付他们的、意想不到的棋子。”
“用好了,是奇兵;用废了,不过是死一个奴隶。
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主教的话顿了顿,那穿透窗棂的寒意,让陈振的脊背一阵发凉。
“但是想要做棋子也要有成为棋子的实力,还得再试探一下。”
陈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仿佛完全没有听懂这番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对话,径首走过窗户,推开了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木门。
书房到了。
他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房间里很宽敞,弥漫着旧书和羊皮纸的特殊气味。
一排排及顶的书架上,塞满了烫金封皮的书籍。
陈振站在满屋的书籍中间,脸上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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