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希市的黎明来得比西岚早，五点刚过，东边的海平线便泛起蟹壳青，继而一抹橘红像被刀划开，喷薄而出。
王明姝睁开眼，耳侧是潮声，长一声短一声，仿佛有人在窗外呼吸。
她轻手轻脚下床，穆宁蜷在对面小床，怀里抱着水彩盒，像抱着一只暖色的猫。
露台玻璃门没关严，纱帘被风鼓起，她伸手按住，指缝里灌满凉丝丝的海雾。
她拢了拢睡袍，走到露台。
整个民宿还在梦里，沙滩空荡，只有一位赶早的摄影师支着三脚架，弯腰测光。
浪涌上来，退下去，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线，像给世界缝了一道暗色的拉链。
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夜——少年在耳机里低笑："以后我想住在海边，每天听潮汐写作业。
"她回："那我就住你楼上，半夜把花盆推下去叫你起床。
"那时他们连城市名都不敢提，怕一说破，就会被大人发现。
"妈？
"穆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黏糯。
小姑娘赤脚踩地，睡裙歪斜，露出半边肩胛骨，像只笨拙的雏鸟。
王明姝回身，把她抱上藤椅，用睡袍裹住两人，"还早，再眯一会儿？
"穆宁摇头，小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正是她昨夜随手画的海与落日，被水渍晕得发软，"我梦见把它落在餐厅，老板叔叔帮我捡回来，还给了我这个。
"她另一只手摊开，是一枚被海水磨得发亮的贝壳，边缘泛着珍珠母的光。
王明姝指尖一颤，那贝壳内侧，用极细的防水笔描了一朵雏菊，花心写着一个几乎辨不出的"S"。
潮汐声忽然放大，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
她把贝壳握进掌心，棱角硌得发疼，却强作镇定，"沙滩捡的吧？
梦是假的。
"穆宁歪头，目光澄澈得能映出她的倒影，"可叔叔说，梦里丢的东西，只要海愿意，就能送回来。
"王明姝无言，抬眼望向远处。
摄影师己收好脚架，正低头查看照片，屏幕反光，像一面小小的镜子，把她皱紧的眉映得清清楚楚。
她深吸一口咸涩的风，把穆宁抱回房，"去换衣服，小姨醒来肯定要去赶海。
"果然，七点刚过，王知瑶便顶着乱糟糟的短发冲进屋，"姐，退潮了！
快，捡贝壳做风铃！
"她身上己套好吊带与短裤，脚腕系了条红绳，走起路来像跳弗拉明戈。
罗叙白随后出现，一袭亚麻长裙，头发挽成低髻，耳侧别了一朵白木槿，"我留下来给穆宁做早餐，你们去吧。
"王明姝被拖出民宿时，仍回头望了一眼——三楼露台，白衬衫一闪而逝，快得像阳光下的玻璃反光。
她心跳漏半拍，再定睛，却只剩空荡栏杆。
沙滩比昨夜低了一米，暗礁裸露，附着翠绿海菜。
王知瑶像只兴奋的海鸥，东挖一个蛤蜊西撬一块牡蛎，裤脚被浪花打湿也顾不上。
王明姝弯腰，指尖掠过海水，冰凉渗入毛孔，她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母亲把车票摔在她面前："再敢联系，就别认我这个妈！
"当晚，她躲在卫生间，把屏幕亮度调到最暗，给"肆意"发最后一条消息："等我长大。
"对面秒回："我等你。
"可第二天，账号注销，世界断裂。
"姐，你看！
"王知瑶举着一枚海星冲过来，五指张开，像要拥抱整个天空。
海星背面沾着沙粒，中心处却有一道极细的划痕，组成一个模糊的"L"。
王明姝盯着那字母，胸口像被潮水一次次灌满，又一次次掏空——所有巧合都在提醒她：那个人就在半径几百米内，像磁石，把十年里散落的铁屑一粒粒吸回。
她首起身，西下张望。
游客渐多，笑声此起彼伏，远处救生员吹哨，尖锐的声音划破阳光。
她找不到目标，却感觉有目光落在后颈，温热，潮湿，带着厨房烟火与龙井清苦的气息。
她猛地回头，只看见"迟慢民宿"的招牌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我去买水。
"她丢下一句话，快步朝街边走。
脚步踏上石板路，凉意透过鞋底，像踩在某条看不见的界限。
转过拐角，是一家旧式杂货铺，木门半掩，门口摆着竹筐，里面堆满被海水打磨过的玻璃瓶，瓶底嵌着各色贝壳与纸条。
她随手拿起一只，瓶身标签写着："写给未来的自己——投瓶入海，潮落即达。
"她拔出软木塞，里面一张卷起的便签，边缘被潮气浸得发软，字迹却清晰："泠桃：如果你捡到这只瓶子，说明海把我还给你了。
——肆意2024.9.15"王明姝站在原地，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耳边所有声音退潮般远去，只剩心跳一下一下撞击胸腔。
她抬头，杂货铺的暗影里，一道身影背光而立，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肘，左腕内侧一道浅疤——十五岁那年，为她翻墙摘枇杷留下的。
他比她记忆里高，肩膀更宽，眼神却仍是那副能把月光盛住的温柔。
"明姝。
"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更低，像被十年光阴打磨得圆润，却仍带着少年时的微哑，"我本想……只远远看你一眼。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阳光从屋檐漏下，在他们之间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带，像一条无法跨越的河。
他手里也握着一只玻璃瓶，瓶底嵌着一枚折成方块的纸巾——正是她昨夜随手画的海与落日，被水渍晕得发软，边缘却被人用透明胶细细粘好。
"海把瓶子还给我了。
"他轻声说，像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所以，我来还你。
"远处，涨潮声轰然而至，像无数封信被同时拆开，又同时退回。
世界在这一刻重新启动，阳光、人声、风声一齐涌入。
王明姝后退半步，脚跟踩到石板缝隙，一阵尖锐的疼。
她低头，看见自己影子与他的影子在地面重叠，像两片被潮水冲散的贝壳，终于又被冲回同一条岸线。
她深吸一口带着盐味的风，把瓶子放回竹筐，抬眼，声音比想象中平静，"谢谢。
可我己经……不需要了。
"她转身，脚步比意愿快，像逃离，也像赶赴。
许昭澈没有追，只站在原地，握着那只瓶子，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拐角。
阳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桥，而他站在此端，再迈一步，就是洪流。
回到沙滩，王知瑶正举着她那只"L"形海星炫耀，"姐，你看，像不像我名字首字母？
"王明姝弯腰，把海星拿在手里，划痕在日光下苍白而细弱。
她忽然用力，把海星抛回海里，"它属于海，不属于我们。
"浪花涌上来，退下去，划痕瞬间被沙粒掩埋，像从未存在。
她抬头，看远处救生员再次吹哨，尖锐的声音划破阳光，像给世界重新划了一道新的边界——这一次，她决定不再跨越。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