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死寂无声。
方才那图腾亮起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幻觉，却深深烙在每个人的眼底心间。
阿芜双手捧着失而复得的玉盘，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宽大的圣女礼服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流苏遮掩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沧溟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不再看她，而是死死盯着她身后那己然恢复沉寂的祭台图腾，那双万年冰封的墨色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震惊、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忌惮。
“你刚才，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了波澜的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所有的目光，或惊骇，或探究，或难以置信，都聚焦在祭台中央那个看似摇摇欲坠的“替身”身上。
阿芜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跳的心。
她能感觉到袖中那枚暗沉的坠子，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温润的暖意，悄然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将头垂得更低，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茫然的、微颤的嗓音，轻声回答：“我……我不知道。”
她甚至怯怯地抬眸，飞快地瞥了沧溟一眼，那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纯粹而无辜，“我只是……只是害怕盘子摔碎……然后，它们就自己亮了一下……”自己亮了一下？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起层层涟漪。
几个站在前排、身着高阶巫女服饰的女子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祭台图腾，蕴含初代圣女之力，非神力或至纯的巫力不可引动，岂会因一个替身的“害怕”而自行亮起？
沧溟的视线终于从图腾移开，重新落回阿芜脸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那层流苏，剥开她所有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她，而是虚空一抓。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攫住了阿芜的手腕，冰冷而强横，不容抗拒。
玉盘“哐当”一声掉落在祭台上，谷物再次滚落，但此刻无人关心。
那股力量牵引着阿芜的手，迫使她抬起，伸到沧溟面前。
“运转你体内的力量。”
他命令道，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阿芜心头一紧。
力量？
她哪懂得如何运转力量？
昨夜那玄妙的感知和刚才图腾的异动，都像是无意识的本能，她根本不知其所以然。
她试图挣扎，手腕却如同被铁箍锁住，纹丝不动。
慌乱间，她只能拼命回想昨夜感知到的那张“蛊虫之网”，回想那祭台图腾亮起时，体内一闪而过的暖流。
集中精神……感知……就在她意念浮动的刹那——“嘶——！”
“唧唧！”
殿外，廊下，甚至更远处的花圃中，骤然响起一片混乱而细微的虫鸣！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躁动不安！
守在殿外的几名低阶巫女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腰间或袖中的蛊囊，那里面的本命蛊正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震颤！
而离阿芜最近的那名高阶巫女，袖中更是飞出一只通体碧玉的“传音蛊”，那蛊虫本该安静蛰伏，此刻却像是遇到了天敌，在她袖中疯狂冲撞，发出“噗噗”的闷响。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沧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晰地感觉到，在阿芜意念波动的瞬间，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无上威严的气息，以她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
这气息并非磅礴的巫力，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本源，仿佛来自万蛊之源的力量！
正是这股气息，引动了方圆百步内所有蛊虫的恐惧与臣服！
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
阿芜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摔倒，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全然的惊惧与无措。
她捂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己被捏出一圈清晰的红痕。
“大、大祭司……”她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个被吓坏了、运气好到诡异的孤女。
沧溟死死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
方才那股气息一闪而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他无比确信，那不是错觉！
祭台图腾的异动，群蛊的躁动，都与这个“替身”有关！
她绝不仅仅是月泠的影子！
可她身上，又确实没有修炼过巫力的痕迹，孱弱得如同凡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月泠留下的后手？
还是……这天地间，又诞生了另一个异数？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转，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冰寒与戒备。
“仪式继续。”
他冷冷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森然，“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违者，蛊刑伺候。”
“蛊刑”二字一出，所有巫女，包括那几位高阶巫女，都浑身一凛，齐齐躬身：“谨遵大祭司谕令。”
祈福仪式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阿芜被两名巫女“护送”回偏殿静室。
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看守她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监视，而是混杂了惊疑、畏惧，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
阿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腕上那圈清晰的红痕，又想起祭台图腾亮起的瞬间，那股温和而庞大的力量……那不是运气。
她闭上眼，再次尝试去感知。
这一次，她不再慌乱，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意识沉入那片无形的嗡鸣之网。
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
当她“看”向殿外廊柱下的那只“影蛊”时，那原本躁动不安的小东西，瞬间僵首，然后传递来一股清晰的、带着恐惧的臣服意念。
当她“看”向更远处，那些栖息在花圃中的低阶蛊虫，也纷纷传递来类似的、微弱却真实的感应。
它们……在怕她？
不，不仅仅是害怕。
那是一种烙印在血脉本源里的，对上位者的敬畏与顺从。
就像……臣民面对君王。
一个荒诞而惊人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劈亮了阿芜的脑海——难道，她不是月泠圣女的替身……她才是那个，真正被这座神殿，被这万千蛊虫所等待的……“神女”？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渴望。
她低头，看向袖中那枚暗沉的坠子。
它依旧朴实无华，但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
“你……到底是什么？”
她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摩挲着坠子粗糙的表面。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一个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试探的女声：“阿芜姑娘，大祭司有请，移步‘观星阁’一叙。”
观星阁，那是大祭司沧溟处理核心事务、观星演命之地，从不轻易让外人踏入。
阿芜心下一沉，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流苏，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尽数压入眼底，只留下一片符合她“替身”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柔弱。
“来了。”
她轻声应道，声音细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不再是普通的值守巫女，而是两名身着银边巫女服、气息沉凝的高阶巫女。
她们看着阿芜，眼神复杂。
阿芜低眉顺眼地跟在她们身后，穿过重重回廊，走向那座位于神殿最高处、可俯瞰整个南疆王都的观星阁。
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踩在刀尖上。
但她知道，从祭台图腾为她亮起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摆布、随时会被丢弃的泥泞孤女了。
这盘由他人开始的棋，执棋之人，该换一换了。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中，轻轻勾了勾。
远处，某座殿宇檐下悬挂的一串风铃蛊，无风自动，发出了一阵清越、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鸣响，如同无声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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