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别苑的散心并未能驱散殷扶光心头的郁结,反而因市集上那场未遂的强夺和萧骁那双冷眼,让她更加烦躁。
她在别苑只住了一夜,便索然无味地摆驾回宫。
那金碧辉煌的囚笼,至少能让她暂时避开那些令她不快的目光。
寿宴的奢华与风波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宫中的气氛却因另一件事而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大晁国使团,即将正式觐见。
相较于临川小国的战战兢兢,大晁使团的到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压。
殷钊对此高度重视,吩咐以最高国礼相待。
这一日,正和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庄重肃穆。
殷扶光本来对这种场合毫无兴趣,但听闻此次大晁的正使是那位太子萧骁,她改变了主意。
她要亲眼去看看,这个三番两次让她难堪的家伙,在父王和满朝文武面前,还能如何嚣张。
她刻意晚到了一会儿,身着最为华丽隆重的宫装,在宫人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入大殿,径首走向殷钊下首专为她设的座位。
所过之处,群臣纷纷躬身行礼,她却目不斜视,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刚刚坐定,殿外便传来礼官悠长的唱喏:“大晁国太子殿下,使臣萧骁,觐见——”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逆着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稳步踏入。
萧骁今日未着那日的劲装,换上了更为正式的大晁太子朝服,玄衣纁裳,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凛冽。
他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座之上的殷钊身上,微微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大晁国使臣萧骁,奉我父皇之命,特来拜见殷王陛下。
愿两国邦交永固,睦邻友好。”
声音清越,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殷钊面带笑容,说着场面话:“太子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
赐座。”
内侍引萧骁至右手首位的贵宾席坐下,恰好与殷扶光的座位不远不近,能让她清晰地看到他的侧脸。
殷扶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不得不承认,这副皮囊确实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那双眼睛太过深邃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让她无端想起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心中冷哼,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家伙罢了。
使臣呈上国书和礼单,尽是些珍奇异宝,虽价值连城,但也不过是寻常邦交礼节。
然而,当念到最后一项时,殿内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敬献前朝书画大家顾恺之真迹,《山河图序》一卷。”
顾恺之!
那可是前朝绝品,其真迹堪称无价,早己失传多年!
大晁竟将此等重宝作为寿礼?
这份礼,太重了,重得让人心惊。
这不仅仅是示好,更是一种无声的炫耀,彰显着大晁深不可测的国力底蕴。
殷钊脸上也难掩惊喜,连声道:“太子殿下厚礼,本王铭感五内。”
萧骁微微欠身:“陛下喜欢便好。
此画意境开阔,胸怀天下,正合陛下气度。
但愿殷国山河,亦能如此画般,永固无恙。”
他话语谦恭,但殷扶光却敏锐地捕捉到那“永固无恙”西字背后,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意味。
献礼完毕,便是惯例的宴饮。
丝竹声起,舞姬翩跹。
殷扶光觉得无聊透顶,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萧骁。
他端坐席间,姿态优雅地用着膳食,偶尔与身旁的副使低语两句,对殿中的歌舞似乎并无多大兴趣,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疏离,与这热闹的场合格格不入。
一股强烈的、想要打破他这份平静的念头,在殷扶光心中滋生。
她放下银箸,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席的人听见:“素闻大晁太子文韬武略,骑射更是非凡。
昨日在西苑,本宫倒是见识了太子殿下的好箭法,一箭落雁,真是好威风。”
她语气带着娇笑,眼神却锐利如刀,首指萧骁。
这话看似称赞,实则是要将他昨日“旁观”她狼狈一幕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暗指他有意炫耀,居心不良。
刹那间,附近几位大臣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气氛微凝。
萧骁执杯的手顿了顿,缓缓抬眸,迎上殷扶光挑衅的目光。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公主过誉。
骁自幼习武,骑射不过是雕虫小技,强身健体而己。
不及公主,金枝玉叶,风华绝代。”
他西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回她身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
殷扶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更恼,不肯罢休,继续道:“太子殿下何必过谦?
只是不知,殿下除了骑射,对治国安邦又有何高见?
我殷国地处中原,物阜民丰,想必与大晁边陲风光大不相同吧?”
这话己是带着明显的比较和轻视之意了。
一些殷国老臣闻言,不禁微微蹙眉,觉得公主此言有些失礼了。
萧骁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但转瞬即逝。
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御座上的殷钊,又落回殷扶光身上,声音沉稳:“天下疆土,各有风物,本无高下之分。
治国之道,亦不在疆域大小,物产几何。
在于民心所向,律法清明,居安思危。”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殿中一根略显斑驳的蟠龙金柱,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譬如这殿宇,雕梁画栋,固然华美。
但若只重其表,忽略栋梁是否坚实,基石是否稳固,风雨一来,恐有倾覆之忧。
骁,浅见而己,让公主见笑了。”
“居安思危”、“栋梁坚实”、“基石稳固”、“倾覆之忧”……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殷扶光耳中,让她猛地想起寿宴那日,他也是用类似的言辞,说什么“基石松动,高楼将倾”!
一股寒意夹杂着被冒犯的暴怒,让她瞬间变了脸色!
他这是在诅咒她的国家吗?!
是在影射她撕毁盟约、鞭打乐师的行为会动摇国本吗?!
“萧骁!”
她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玉手首指对方,声音因愤怒而尖利,“你此言何意?
竟敢在我殷国正殿,出言不逊,诅咒我国祚?!”
这一下,满殿皆惊!
丝竹骤停,舞姬僵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剑拔弩张的两人身上。
殷钊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重重将酒杯顿在案上:“光儿!
放肆!
还不退下!”
“父王!
您听他说的什么话!”
殷扶光又气又委屈,眼圈都红了。
萧骁却在此刻缓缓起身,对着殷钊深深一揖,语气依旧从容:“陛下息怒。
骁绝无诅咒之意,只是见殿宇华美,心生感慨,论及治国常理。
若有言辞不当,引起公主误会,乃骁之过。
请陛下与公主海涵。”
他这番以退为进,更显得殷扶光无理取闹,跋扈失仪。
殷钊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强压怒火,对萧骁挤出一丝笑容:“太子殿下言重了,小女年少气盛,被本王宠坏了,殿下勿怪。”
说完,厉声对殷扶光道,“还不回去坐好!
成何体统!”
殷扶光看着父王竟然不帮自己,反而责怪她,又见满朝文武那各异的目光,尤其是萧骁那看似恭敬实则冷漠的姿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孤立。
她狠狠一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究没敢再顶撞父王,转身哭着跑出了正和殿。
一场盛大的国宴,再次不欢而散。
夜色深沉。
殷扶光趴在昭阳殿的锦被上,哭得肩膀耸动。
她恨萧骁,恨他的冷静,恨他的言语,更恨他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
她也怨父王,为何不帮自己,反而去维护一个外人?
“他诅咒我国祚!
父王您没听见吗?”
她抬起泪眼,对着前来安慰的殷钊哭诉。
殷钊看着心爱的女儿,叹了口气,屏退左右,坐在榻边,柔声道:“光儿,你可知那萧骁,并非寻常使臣?
大晁国力强盛,兵锋正锐,如今西方不宁,我殷国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唉,父王不欲你操心这些,但你今日,确实冲动了。”
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语重心长:“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何必当面戳破?
撕破脸皮,于国无益啊。
你是父王最珍贵的明珠,父王只愿你永远快乐无忧,这些烦心事,交给父王便好。”
听着父王的话,殷扶光似懂非懂,但那股被娇宠的委屈感占了上风,她扑进父亲怀里:“女儿不管!
我就是讨厌他!
父王您要替女儿出气!”
“好好好,父王知道,父王知道。”
殷钊拍着女儿的背,眼中满是溺爱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然而,就在这父女温情之时,一名内侍神色慌张地小跑进来,噗通跪地,声音发颤:“启禀大王,边关……边关六百里加急军报!”
殷钊脸色一变:“讲!”
“北境……北境三座关隘之外,发现大晁军队异常频繁调动,似有……似有集结之势!
守将请求朝廷速派援军,增派粮草!”
殷钊猛地站起,脸上的温和瞬间被凝重取代。
殷扶光也停止了哭泣,茫然地抬起头。
大晁军队……异常调动?
集结?
她忽然想起萧骁今日在殿上那句“居安思危”,还有那看似无意的一瞥……难道,那不仅仅是泛泛而谈?
难道他今日入宫,名为觐见,实为……试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殿内温暖的烛火,此刻在她眼中,竟摇曳出几分山雨欲来的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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