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送辞职信、关掉手机、抱着绿萝逃离公司，这一连串动作几乎耗尽了我最后一点气力。
站在凌晨清冷空旷的街头，被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尾气和灰尘味道包裹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一种巨大的、近乎真空的茫然感攫住了我。
五年。
整整五年。
我从一个满怀憧憬的实习生，爬到了所谓的高级经理，拥有了让同龄人艳羡的薪水和抬头，也成功地把自己熬成了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破躯壳。
现在，这一切都被我亲手斩断，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
接下来呢？
回那个月租八千、除了睡觉基本没时间享受的公寓？
面对可能己经堆积如山的猎头电话和同事试探的微信？
不，我暂时没有勇气去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
几乎是本能地，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高铁站的名字。
我需要离开。
立刻，马上。
离开这座吞噬了我一切的城市，去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怀里的绿萝在出租车平稳的行驶中微微晃动，一片边缘焦黄的叶子蹭着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我低头看着它，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
我们都曾在这座城市努力生长，也都同样走到了濒临枯萎的边缘。
高铁站灯火通明，即使是凌晨，依旧有不少拖着行李箱、面色疲惫的旅人。
我买了一张最早出发、通往我南方老家方向的票，没有特定目的地，只求最快离开。
当拿到那张薄薄的车票时，我才有了一丝真实的、正在“逃离”的实感。
候车室里，我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将绿萝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心脏依旧不听话，时不时会漏跳一拍，或者毫无预兆地加速狂跳几下，提醒着我它饱受摧残的现状。
胃部的拧绞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麻木覆盖了。
我尝试开机，想看看时间。
屏幕亮起的瞬间，数十个未接来电和上百条微信消息的提示图标像炸弹一样挤满了通知栏。
Jacky周的未接来电最多，夹杂着几条语气从疑惑到焦急再到隐含愤怒的语音留言。
我没有点开听，只是迅速再次关机，将那令人焦虑的红色数字隔绝在外。
至少，那令人窒息的、无时无刻不在的追魂索命般的联系，被切断了。
登上高铁，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将绿萝小心地放在窗边的小桌板上，仿佛它是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病号。
列车缓缓启动，加速，城市庞大的、灯火璀璨的轮廓被迅速甩在身后，如同退潮般远去。
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起来。
最初还是连绵的城郊结合部，杂乱的电线、低矮的厂房、大片待开发的荒地。
渐渐地，视野开阔起来，大片大片的农田像是绿色的巨毯，平铺在天地之间。
远山如黛，在晨曦的薄雾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
偶尔能看到早起的农人，牵着水牛，在田埂上缓慢行走，像是亘古不变的剪影。
我靠在窗边，怔怔地看着。
己经多久没有这样安静地、不带任何目的地，只是看着窗外了？
过去的五年，出行要么是机场贵宾厅里争分夺秒地处理邮件，要么就是在高铁上对着笔记本屏幕修改方案。
窗外的风景，不过是模糊倒退的色块，与我无关。
而现在，那些流淌的绿色，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治愈力量，透过眼睛，一点点渗入我干涸龟裂的心田。
我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高铁车厢里的空气是恒温恒湿、经过过滤的，带着一股清洁剂的淡淡味道。
但似乎，又与写字楼里那种混浊的、循环的空气不同。
它更……通透？
或者，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情志不畅，肝气郁结，是万病之源……”体检医生那句推心置腹的告诫，再次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响起。
肝气郁结……是因为在职场里受了太多窝囊气，挨了太多明枪暗箭，却始终强颜欢笑、隐忍不发吗？
所以那些怨愤、委屈、焦虑，最终都转化成了身体里的结节、增生和紊乱的心律？
我看着窗外。
一条银亮的小河蜿蜒穿过田野，阳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
几幢白墙黑瓦的农舍点缀在绿树丛中，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
这一切，缓慢，宁静，带着一种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
与我过去五年所经历的、那种被无形鞭子驱赶着、在数据、KPI、办公室政治中疯狂内卷的状态，形成了极致反差。
心脏似乎……平稳了一些？
那恼人的偷停和狂跳，出现的频率好像降低了一点。
虽然疲惫感依旧深重，像潮水般包裹着西肢百骸，但那种濒死的恐慌和窒息感，确实在一点点减退。
我低头，目光再次落在桌板上的绿萝上。
是光线的原因吗？
还是在平稳行驶的高铁上震动带来的错觉？
我似乎看到，那几片原本完全蜷缩起来、仿佛己经死去的尖端枯叶，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试图舒展的迹象？
最上面那片一首耷拉着的、最大的叶片，叶脉似乎也透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脆弱的绿色。
是我的心理投射，还是它真的对离开那个环境有所感应？
我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片最大的叶子。
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是微凉而缺乏弹性的，但它没有掉落。
“再坚持一下，”我对着绿萝，也像是对着自己，无声地低语，“我们就快到了……到一个能让我们都好好喘口气的地方。”
列车广播响起，提示下一个站点即将到达，那是我老家所在的县级市。
我关掉了一首塞着耳朵、却什么都没听的降噪耳机。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车轮与轨道有节奏的“哐当”声，前后座旅客轻微的交谈声，车厢连接处的风声……这些声音不再让我烦躁，反而构成了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白噪音。
呼吸。
我再次深呼吸。
这一次，肺腑似乎真的被那窗外流淌的、大片大片的绿色洗涤了一次。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身体的问题远未解决，虽然可以预见的、来自家庭和过往人际网络的询问和压力即将到来……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飞驰的列车上，抱着我这盆同病相怜的绿萝，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奢侈的平静。
呼吸，这最简单、最本能的行为，在此刻，仿佛成了治愈我沉疴的第一剂，也是唯一一剂，免费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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