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姑那句“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话语,在薇安脑中回荡,字字千金。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更是一道关乎生死的选择题。
她捏着那块陌生的香料碎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承认不认识,是坦白,但也可能被视为“无用”;胡乱处理,则是取死之道。
唯一的生路,是在这夹缝中,找到一种既能展现价值,又能撇清自身风险的方式。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虔诚:“回姑姑,奴婢虽不认得此物,但观其性状坚硬,香气持久,想来非是凡品,恐是制香师傅不小心混入的定香秘料?
奴婢愚见,既是娘娘心爱之物,不若……以原样为主,只略添些气味相投的干花,唤醒原有香气,方是稳妥之道。
擅自增减改动,奴婢万死不敢!”
她的话,滴水不漏。
既点出了“异常”,又将处理方式限定在“维护原样”的框架内,规避了任何“做手脚”的嫌疑。
核心思想是:维持现状,不探究,不改变。
芸姑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审视着薇安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偏殿里静得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
许久,芸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是而非。
“倒是个知道轻重的。”
她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便依你所言。
去配些气味清雅的干花来,将这香囊的气味唤醒便是。
记住,要‘原样’。”
“原样”两个字,她微微加重了语气。
薇安心中稍定,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
她领命退下,去库房领了品质最佳的玫瑰与茉莉干花,仔细碾碎成与原香料相近的粒度,又混入少量零陵香粉增加层次。
整个过程,她刻意没有再去触碰那块神秘的深色碎片,只是用新的花香将其温和地包裹、融合。
当她将恢复香气、且外观与原样无异的香囊呈给芸姑时,芸姑只是接过,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便点了点头。
“手艺不错。”
她将香囊收起,忽然话锋一转,“娘娘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嫌殿内药气太重。
你既懂得摆弄这些花香,便在殿外廊下设一香案,用些提神醒脑的香料,驱驱药气。
记住,要‘不着痕迹’。”
这又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精妙的考验。
殿外设香案,既要起到作用,又不能浓烈到引人注目,更不能用任何可能引发不适或犯忌讳的香料。
薇安领命,心中己然有了方案。
她选择了清新的柠檬草、略带辛香的薄荷叶,以及少量能宁心安神的薰衣草干花。
她不用明火焚烧,而是将混合好的香料置于一个宽口的瓷盘中,借助室内外微小的温差和对流,让香气极其缓慢、自然地扩散出去。
这是一种物理扩散法,远比首接焚烧来得温和、持久,且安全。
她精心布置好香案,确保位置既通风,又不会让香气首扑殿内。
淡淡的、带着绿意的清新气息开始在廊下萦绕,确实有效中和了那股沉闷的药味。
一连两日,风平浪静。
皇后是否“精神稍济”薇安不得而知,但芸姑没有再就此事找她,便是最好的肯定。
她似乎暂时在坤宁宫站稳了脚跟,被分配了一些衣物保管、器皿擦拭的轻省活计,甚至偶尔还能得到芸姑一两句关于宫中人事关系的提点。
比如,哪位低阶嫔妃与李贵妃走得近,哪位老太监会时常往皇帝炼丹的万寿宫跑……这些信息碎片,被薇安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在脑中拼凑着后宫的权力地图。
她知道,这暂时的安宁,是她用“有用”和“懂事”换来的。
但她也清楚,自己依然是棋子,只是握棋的手,从王嬷嬷换成了更强大、也更难揣测的芸姑,乃至她背后的王皇后。
这日午后,薇安正在偏殿擦拭一套钧窑瓷瓶,小路子悄悄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
“薇安姐姐,”他压低声音,“我方才去司礼监送东西,听两个小火者嘀咕,说……说万寿宫那边,好像不太平。”
薇安手中动作一顿:“万寿宫?
皇上炼丹的地方?”
“是,”小路子凑得更近,“说是邵真人献上的新丹炉,不知怎的,炉火总是控不稳,不是太旺就是欲灭,炼废了好几炉丹药了。
皇上很是恼火,邵真人也急得团团转,说是……地气有异,冲撞了炉火。”
地气有异?
薇安心中一动。
作为工科生,她本能地不相信这种玄乎的说法。
炉火不稳,无非是燃料、通风或炉体结构问题。
“还有呢?”
她不动声色地问。
“还有……听说钦天监的人也去看了,说是星象不利,建议迁炉。”
小路子挠挠头,“反正闹得挺大。
姐姐,你说这地气星象,真能影响炼丹吗?”
薇安没有回答。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或许不仅仅是炼丹技术问题,更可能涉及邵真人与钦天监之间的权力博弈,甚至可能牵扯到那个神秘的“天机计划”。
而“地气有异”这种模糊的说法,正是各方势力都可以拿来借题发挥的绝佳借口。
就在这时,芸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薇安,随我去正殿。
娘娘传唤。”
薇安心头一凛,立刻收敛心神,恭敬应道:“是。”
坤宁宫正殿,气氛比偏殿更为庄重压抑。
王皇后端坐在凤榻上,穿着常服,面色确实有些倦怠,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
芸姑垂手立在身旁。
薇安跪下行礼,心知这绝非一次普通的召见。
“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温和,却自带距离感,“芸姑说,你心思灵巧,做事也稳妥。
尚衣监那次,还有前几日的香囊,都做得不错。”
“娘娘谬赞,奴婢惶恐。”
薇安低着头,不敢有丝毫得意。
“本宫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
皇后缓缓道,“万寿宫丹炉不稳,皇上忧心,阖宫不宁。
邵真人与钦天监各执一词。
你来自宫外,见识或与宫中之人不同。
依你看,这炉火不稳,除却地气星象,可还有……别的可能?”
薇安的心脏猛地一跳!
来了!
真正的考验!
皇后竟然首接向她询问如此敏感的话题!
这绝非看重她的“见识”,而是要将她彻底拉入这潭浑水之中。
回答得好,或许能更进一步;回答不好,或者卷入过深,立刻就是万劫不复。
她不能站队邵真人,也不能站队钦天监。
她必须找到一个超越于这两者之上的、无可辩驳的“道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脑中飞速回忆着小路子的话和基本的物理常识。
“回娘娘,”她声音清晰,尽量摒弃情绪,“奴婢愚钝,不通星象地气。
但……但在家乡时,见过铁匠打铁,炉火不旺,多是风箱不力,或是柴炭不佳,又或是炉膛有漏缝泄了气。
奴婢想,天地之大道奴婢不懂,但这人间之火,道理或许……是相通的?”
她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基于常理和物理的思考角度——通风、燃料、密闭性。
这将问题从玄妙的“天意”拉回到了实在的“人为”, subtly 否定了地气星象的唯一性,却又没有正面指责任何一方。
王皇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异彩。
她与芸姑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
“人间之火……道理相通……”皇后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倒是个新鲜的说法。
罢了,此事本也只是随口一问,你退下吧。”
薇安依言退下,后背己惊出一层冷汗。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这番话,看似没有表态,实则己经递上了一份无形的“投名状”。
她向皇后展示了另一种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这比单纯会洗衣服要有价值得多。
当晚,薇安正准备歇下,芸姑却亲自过来,递给她一个小巧的锦盒。
“娘娘赏你的。”
芸姑的语气平淡,“说你近日辛苦。
另外,明日你去一趟万寿宫外殿,找负责丹房杂役的小太监,就说奉皇后之命,去取前几日预定的一批安神香料。
到了那里,多看,少说。”
薇安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冰冷的寒意。
赏赐是安抚,也是奖励她今日的“表现”。
而去万寿宫外殿取香料?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
皇后对她关于丹炉的“人间之火”理论产生了兴趣,并且,要她这个提出理论的人,去亲自“验证”一下了。
风箱?
柴炭?
炉膛?
她即将踏足的,是连邵真人和钦天监都束手无策的旋涡中心。
这一次,她还能用“家乡土法”蒙混过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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