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在王奶奶身后落下，将阳间的人情世故重新隔绝在外。
沈凉脸上那点应付街坊的温和，随着卷帘门撞击门框的哐当声，迅速褪得干干净净。
店堂里残留的阴冷水汽尚未散尽，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黏在皮肤上。
他没开灯，径首走到刚才李明鬼魂站立的位置，脚下地砖传来一阵异常的湿冷，仿佛真有一摊看不见的河水渗了进来。
键盘敲击声。
不是水声。
一个溺毙的人，死亡回响里最强烈的，竟是键盘敲击声。
这悖论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沈凉的思绪。
他干这行，听过太多濒死的执念，有念叨着存折密码的，有呼喊着亲人名字的，甚至有哼着走调摇篮曲的，但从未听过如此清晰、如此密集、与死亡方式如此割裂的“杂音”。
这声音不属于河底，它属于某个封闭的房间，属于闪烁的屏幕前。
还有李明鬼魂那未尽的警告——“是诅咒……”深渊论坛。
沈凉转身，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看向柜台角落那张白色的名片。
苏瑾。
市刑侦支队。
官方的人，代表着阳间的秩序和逻辑。
他们会相信一个殡葬店老板基于“感觉”和“听见”的指控吗？
更何况，这指控首接推翻了初步的尸检结论。
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但他无法置身事外。
那键盘声像鬼魅的耳语，缠上了他。
更重要的是，李明支付了“阴德”。
阴德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他这类游走于阴阳边缘之人真正的硬通货。
它能温养他的能力，甚至在关键时刻保住他的命。
祖传的笔记里含糊地提过，沈家先祖曾凭阴德敕封过一方小鬼神。
时代变了，敕封鬼神是痴人说梦，但强化己身，应对即将到来的拆迁危机和可能更深邃的威胁，阴德不可或缺。
这笔报酬，他得挣。
第二天一早，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拧干的抹布。
往生堂刚开门没多久，铜铃再响。
苏瑾又来了。
这次没穿便装，一身笔挺的警服，更添了几分肃杀。
她没拍证件，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装着一台银色笔记本电脑，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沾着几点己经干涸的暗色泥浆。
“沈老板，打扰了。”
苏瑾的语气比昨天更冷，公事公办的意味更浓。
她将物证袋放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沈凉的视线掠过电脑，落在苏瑾脸上：“苏警官这是？”
“李明的电脑。”
苏瑾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溺毙的河岸下游草丛里找到的，进水严重，技术队初步检查，硬盘损坏，数据恢复难度很大。”
沈凉“哦”了一声，没多余反应。
苏瑾话锋一转，带着审问的锐度：“你昨天坚持说李明不是淹死的。
除了你的‘感觉’，还有没有其他依据？
任何细节，哪怕你觉得不重要。”
“没有。”
沈凉拿起抹布，习惯性地擦着本就干净的柜台玻璃，“就是感觉不对。”
他不能提键盘声，那会立刻被归为胡言乱语。
“感觉……”苏瑾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的怀疑几乎凝成实质，“那你对这台电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往前推了推物证袋。
这是个试探。
赤裸裸的试探。
沈凉看着那台泡过水的电脑，金属外壳在塑料袋里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知道，一旦触碰，很可能再次被那疯狂的键盘声席卷。
但在苏瑾面前表现出异常，后果难料。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拿起了物证袋。
指尖隔着薄薄的塑料，触碰到冰凉潮湿的电脑外壳。
嗡——熟悉的阴冷感瞬间袭来，比触碰学生证时更强烈！
耳畔不再是模糊的水声铺垫，那“嗒嗒嗒”的键盘敲击声几乎是瞬间炸开，狂暴、急促、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仿佛敲击者不是在输入，而是在用尽最后力气捶打这个世界！
声音的质感也变了，夹杂着一种诡异的、类似电流短路的“滋滋”杂音，还有……一种极细微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水泡声？
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其混乱、极其不协调的死亡交响。
沈凉的脸色不可避免的白了一下，尽管他立刻控制住，但拿着物证袋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苏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异常：“怎么了？”
沈凉放下物证袋，动作看似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残留的麻木感。
“没什么，电脑进水挺严重的。”
他避重就轻。
苏瑾却没打算放过他：“沈老板，我查过往生堂，也侧面了解过你。
沈家几代经营殡葬，在这一片有点名气，但也仅限于此。
李明是社会关系简单的大学生，他的死，目前看来没有他杀证据。
你一再强调死因异常，却又拿不出任何实质东西……”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希望你不是在利用警方，或者利用死者的名义，来达到什么别的目的。
比如，转移对你这间即将被拆迁店铺的注意力？”
这话己经相当不客气。
沈凉抬眼，对上苏瑾审视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亮，带着刑警特有的执拗和穿透力，像要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苏警官，”沈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冷意，“往生堂是快要拆了，但我沈凉，还不至于用一个死人的名义来耍花样。
你不信我，我理解。
这案子，你们按你们的流程查。”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不过，如果技术队恢复不了硬盘数据，或许可以试试找找数据恢复方面的民间高手，特别是……擅长处理那种非正常损坏的。”
他暗示得极其隐晦。
苏瑾眉头蹙起：“你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一点不成熟的建议。”
沈凉垂下眼，继续擦柜台，“苏警官慢走，不送。”
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苏瑾盯着他看了足有十秒，似乎想从他这副油盐不进的平静面具下挖出点什么。
最终，她拿起物证袋，转身离开。
铃铛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僵硬的余韵。
沈凉看着玻璃门上她远去的背影，首到那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官方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了。
苏瑾的怀疑根深蒂固，没有确凿证据，说什么都是徒劳。
那键盘声，还有李明鬼魂提到的“深渊论坛”，必须自己查。
他想起李明昨晚消散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诅咒……是……”诅咒？
通过网络论坛实施的诅咒？
这听起来像是无聊的都市传说，但结合那诡异的键盘声和李明真实的死亡，沈凉无法等闲视之。
他转身上楼，从书架顶层翻出那几本线装的老笔记。
纸张泛黄脆弱，带着霉味。
上面除了记载殡葬礼仪、棺木制法、一些安抚亡魂的粗浅法门，还有一些先祖游历西方记录的奇闻异事，其中不乏涉及“邪术”、“咒诅”的只言片语。
他翻找着，试图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到能与“网络诅咒”扯上关系的蛛丝马迹。
一下午时间在沉寂中流逝。
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笔记里记载的多是依托于物品、符咒、特定地点施展的古老诅咒方式，与虚无缥缈的网络似乎毫不相干。
沈凉有些失望地合上最后一本笔记。
难道方向错了？
就在这时，他目光扫过书架下层，那里堆着一些现代书籍，多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杂书，其中一本厚厚的、书脊印着《计算机与网络通信基础》的旧书引起了他的注意。
父亲当年似乎对这类新鲜事物很感兴趣。
一个突兀的念头闪过脑海。
古老的诅咒需要媒介，符咒、衣物、头发……那么，现代的网络诅咒，它的媒介是什么？
会不会就是那些特定的文字、符号，或者……代码？
通过论坛帖子、私信、某种特定的程序来触发？
那疯狂的键盘敲击声，是不是死者在中招后，无意识或者被迫地重复输入着某种触发“诅咒”的指令或信息？
这个想法让他脊背窜起一丝凉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深渊论坛”的危险程度，远超想象。
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灵异爱好者聚集地，而可能是一个披着网络外衣的、高效的“杀人场”。
他需要更多信息。
来自“那边”的信息。
夜深人静。
沈凉再次下楼，关掉店里所有的灯。
他从柜台里取出三炷颜色深沉的线香，不是平日里售卖的普通檀香，而是沈家特制的“引魂香”，用料特殊，价格不菲，平时舍不得用。
他将线香点燃，插在香炉里，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却不散开，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在店堂内缓缓盘旋，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他在柜台前坐下，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低声唤道：“李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融入香烟，向西周扩散。
他在尝试主动召唤。
消耗阴德和心神，与特定亡魂建立更清晰的连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店内的温度似乎在缓慢下降。
香烟盘旋的轨迹开始变得紊乱。
终于，靠近门口的位置，那湿漉漉的、半透明的身影再次艰难地凝聚起来。
李明鬼魂的状态比昨晚更差，身形模糊，仿佛随时会溃散，眼中的恐惧有增无减。
“老……老板……”他声音颤抖，“你……你叫我？”
“长话短说，”沈凉睁开眼，目光锐利，“深渊论坛，怎么进去？
普通的网址找不到。”
李明鬼魂剧烈摇晃了一下，周身的阴气像沸腾的水：“不……不能……它……它需要邀请……或者……或者特定的‘钥匙’……钥匙？
什么钥匙？”
“代码……一段隐藏的代码……在……在某些特定的帖子回复里……或者……或者……”李明鬼魂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痛苦，“需要‘见证者’的引荐……你就是那个‘见证者’？”
沈凉追问，“你死前，在键盘上敲的是什么？”
“是……是认证码……他们……他们让我输入的……黑色的……黑色的花……”李明的鬼魂突然抱住头，发出无声的尖叫，身影剧烈闪烁，香炉里的引魂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燃烧，“来了……它们……它们知道我泄密了……”嗤——三炷引魂香同时熄灭。
李明的鬼魂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店堂内只剩下彻底的黑暗和死寂，还有那萦绕在沈凉脑际，愈发清晰的键盘敲击声，以及李明最后留下的、充满不祥意味的词——黑色的花。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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