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黎明前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铅灰色。
彻夜的霓虹熄灭了,只剩下清洁车单调的嗡鸣和早班公交车碾过路面的沉闷声响。
陈星跟在林泊松身后,穿过逐渐苏醒的街巷,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固定的、足以容纳所有沉默的距离。
那具凝固着狂喜的躯壳,如同视觉暂留,依旧烙在陈星的视网膜上。
他试图思考,试图整理一夜的混乱,但思绪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找不到出口。
唯一清晰的,是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以及那句沉入心底的——“代价失控的样子”。
工坊的门被推开,熟悉的、混合着陈墨、旧纸与某种苦意植物清香的气息包裹而来。
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另一个维度,将外界的喧嚣与昨夜的疯狂彻底隔绝。
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唯有光线中浮动的微尘,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林泊松没有开主灯,只是走到工作台旁,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旧式台灯。
暖黄的光晕圈出一小片区域,将他脸上的疲惫刻画出更深的阴影。
他没有看陈星,而是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台面上本就无比整齐的工具——以特定顺序排列的刻刀、大小不一的研磨钵、一排水晶滴管。
“去睡。”
他背对着陈星,声音有些沙哑。
陈星张了张嘴,想问很多问题——关于那个男人,关于假的星语卡,关于破戒者,关于……代价。
但所有的话涌到嘴边,都被林泊松周身那堵无形的墙挡了回来。
他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向通往自己小房间的狭窄楼梯。
躺在硬板床上,陈星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
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那个空洞的笑容在黑暗中反复浮现。
那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存在的否定。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亮。
他听到楼下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沙沙”声。
他披衣下楼。
林泊松依旧坐在工作台前,姿态与几小时前毫无二致,仿佛他从未离开。
他手中正握着一块深紫色的墨锭,在一方古老的歙砚上,沿着固定的轨迹,缓慢而恒定地研磨。
台灯光线下,墨锭与砚台摩擦,产生的并非黑色的墨汁,而是一种带着细微闪光的、近乎透明的深紫灰色液体。
那“沙沙”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像研磨,更像是一种低语。
陈星安静地站在楼梯口,不敢打扰。
良久,林泊松放下墨锭,声音打破了沉寂:“看清楚了?”
陈星一愣,随即意识到老师指的是研磨的过程。
“看清楚了。”
“看清楚什么了?”
“速度,力道,圈数……还有,方向?”
陈星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林泊松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首视他内部尚未成型的混乱。
“是‘恒定’。”
他纠正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心乱,则墨杂。
墨杂,则意不纯。
意不纯……”他没有说下去,但陈星自动补全了后半句——就会制造出危险的、甚至致命的东西。
“昨晚那个……”陈星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
“一次失败的‘掠夺’。”
林泊松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强行剥离他人的‘狂喜’概念,封入粗劣的载体。
剥离过程会撕裂灵魂,而载体无法承受概念的冲击,最终会反噬持有者,吸干所有与之相关的情感潜能,只留下一具……空壳。”
他用的词是“空壳”。
比“尸体”更精准,也更残酷。
“我们……也会这样吗?”
陈星问出了最深的恐惧。
林泊松第一次将目光完全转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闪烁。
“我们‘支付’。”
他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星语者书写的是‘概念’。
要引动一个概念,你必须先‘理解’它,并愿意将你自身对这份理解的一部分‘所有权’,永久地让渡出去。
这是规则,是铁律。”
他拿起旁边一张空白的、材质特殊的卡纸,指尖拂过表面。
“掠夺者逃避代价,最终被无序的洪流吞噬。
而我们……”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我们是在悬崖边筑桥。
每一块桥板,都是我们自身的骨血与认知。
桥成了,渡人过崖。
而我们自己,则永远留在崖边,并且……离崖下的虚空更近一步。”
陈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筑桥者,终将凝视深渊。
“害怕,可以离开。”
林泊松的语气没有任何驱赶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选项,“门在那里。
在你踏出那扇门之前,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可以当作一场噩梦。”
陈星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
离开?
回到那个平庸、麻木,对世界的真实面目一无所知的生活中去?
昨夜那张空洞的笑脸,此刻竟像一种扭曲的诱惑,它昭示的危险,反而让眼前这片静谧的工坊,充满了某种令人战栗的、真实的引力。
他看着林泊松,看着他在台灯光下显得格外削瘦却又无比挺拔的背影。
这个男人,就是一座行走在悬崖边的桥。
“我……”陈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我想学。”
不是“我想留下”,而是“我想学”。
他选择了首面那口井,而非盖上井盖。
林泊松凝视了他几秒,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移开目光,重新投向工作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最普通的、未经任何处理的卡纸,又拿出一支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毛笔和一小碟普通的黑色墨汁。
“今天,练习‘恒定’。”
他将其推到陈星面前,“不观想,不引动。
只是书写,控制你的手,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让它们,与笔尖的移动,合一。”
他示范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不蕴含任何力量的几何基字——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内部嵌套着一个匀速旋转的圆。
他的动作流畅而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颤动,仿佛笔尖流淌出的不是墨,而是时间本身。
陈星接过笔,深吸一口气,试图模仿。
笔尖落在纸上的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这有多难。
他的手因为昨夜的冲击和睡眠不足而微微颤抖,呼吸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心跳更是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胸腔。
笔下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那个本该稳定的三角形像个醉汉,内部的圆更是崎岖不平。
林泊松没有指责,也没有指导,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逼着陈星去首面自己内心的混乱与不稳定。
工坊里再次只剩下墨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陈星自己越来越清晰的、无法平息的鼓噪心跳。
第一课,从掌控自己开始。
而通往星辰之路的第一道门槛,名为“镜心”。
他尚未触及其分毫,只是遥遥望见了那高耸入云的门楣,以及门后,那深不见底的、需要以自身去填满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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