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冰冷刺骨。
像无数根细密的针,从西面八方刺破她的皮肤,扎进她的骨头缝里。
十七岁的林晚星在水中缓缓下沉,墨绿色的河水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裹尸布,将她紧紧缠绕。
阳光透过晃动的水面,折射成破碎而摇晃的光斑,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里闪烁,像一场不真切的幻梦。
真安静啊。
水面上那个喧嚣、尖刻、让她无处容身的世界,所有的声音——父母的争吵、同学的嗤笑、老师无奈的叹息——都被这厚重的河水隔绝了。
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来自水压的轰鸣,充斥着她的耳膜。
也好。
她放弃了挣扎,肺部残存的空气化作一串细小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向那片破碎的光明逃逸而去。
意识像滴入水中的墨汁,开始涣散、弥漫。
走马灯……原来是真的。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鲜明得刺眼。
不是那些所谓的幸福瞬间,而是……“林晚星!
站起来!”
一声尖锐的呵斥像一把剪刀,猝然剪断了教室里嗡嗡的读书声。
八岁的小晚星猛地一颤,从一种半睡半醒的恍惚中惊醒。
她刚才一首盯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脑子里回荡的却是昨天晚上,父母在隔壁房间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晰的争吵。
“钱呢?
这个月工资就剩这么点?”
“你吼什么?
不用应酬?
不用人情往来?”
“人家晨星又要买参考书,耀祖的奶粉也快没了……够了!
别拿孩子说事!”
那些破碎的、带着怨毒的音节,像冰冷的虫子,钻透薄薄的墙壁,钻进她的耳朵里,盘踞了一整夜。
她茫然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站在讲台上的语文老师,一位总是皱着眉头的严厉中年女人,用教鞭不耐烦地敲了敲黑板:“我刚才读到哪儿了?”
晚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不知道。
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周围同学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兴奋。
“噗嗤——”前排一个剃着平头的男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是班里有名的“小霸王”李强。
他转过头,对着同桌挤眉弄眼,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说:“傻了吧,昨晚肯定又挨揍了,看她那呆样。”
哄笑声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教室里漾开一圈细密的涟漪。
晚星的脸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
那上面有一个昨天被李强故意踩上的泥印,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那种熟悉的、与世界隔绝的孤立感再次将她淹没,仿佛她站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却无法触及,也无法被理解。
“上课走神,放学留下来把课文抄五遍!”
老师最终失去了耐心,宣判了惩罚。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像一声赦免。
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叫着冲出教室。
晚星默默地收拾着书包,动作迟缓。
她把那本被画得乱七八糟的语文课本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那样就能藏起刚才的难堪。
回家的路不长,她却走了很久。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瘦弱而扭曲的幽灵,沉默地跟随着她。
她磨磨蹭蹭,希望等到家时,父母己经结束冷战,或者至少,姐姐和弟弟己经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和陈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里,姐姐林晨星正拿着几乎满分的试卷,接受母亲王秀娟带着骄傲的审视。
“我们家晨星就是争气,”母亲的声音是晚星很少听到的柔和,“将来肯定能上清华北大!
来,多吃点肉,补补脑子。”
说着,将盘子里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夹到了姐姐碗里。
弟弟林耀祖,刚上幼儿园,正挥舞着勺子敲打着碗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噪音,母亲也只是宠溺地笑了笑:“乖耀祖,快吃,吃完妈妈给你开电视看动画片。”
晚星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溜到餐桌旁自己的固定座位上,端起那碗冰冷的白米饭。
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回来晚了,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异常沉默。
餐桌上的话题围绕着姐姐的未来和弟弟的调皮展开,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父亲林建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带着一身烟味和机油味。
他沉默地坐下,端起饭碗,目光扫过桌面,在姐姐的试卷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落在晚星身上时,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晚饭在一种看似正常实则压抑的氛围中结束了。
晚星主动收拾了碗筷,钻进厨房的水池边。
冰冷的水冲刷着碗碟,也冲刷着她指尖那点微弱的温度。
做完一切,她逃也似的回到那个和姐姐共用的小房间。
姐姐正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专注而优秀的侧影。
晚星蜷缩在自己床铺的角落,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用旧练习本钉成的“日记本”。
她没有写日记,只是拿起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在本子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一道道纠缠在一起的、凌乱的线条。
那些线条扭曲、盘旋,像她此刻理不清的心绪,又像梦中那条墨绿色的、冰冷的河水。
夜深了,姐姐己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万籁俱寂。
晚星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单薄的睡衣袖子。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攫住了她。
如果……如果我消失了,会不会有人发现?
会不会……有人为我流一滴眼泪?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浮现在她八岁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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