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梧桐镇,空气里浮动着晒蔫的树叶和栀子花甜腻的香气。
蝉鸣撕扯着午后的宁静,阳光白花花地泼在青石板路上,晒得人发晕。
林家小院里却热闹得很,刚搬来的第三天,纸箱杂物还堆在墙角,林晚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碎花小裙子,正费力地踮着脚尖,把一大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挨个分给围在周围探头探脑的新邻居小孩儿们。
“喏,给你橘子味的!
这个草莓的给你!”
八岁的林晚声音清脆,像檐下刚挂上的风铃。
她小脸晒得红扑扑,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睛弯成月牙,努力释放着善意。
孩子们得了糖,欢呼着跑开,院子里只剩下林晚和地上散落的彩色糖纸。
她松了口气,小手抹了把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隔壁那栋与周围朴素民居格格不入的灰白色三层小楼。
那是镇上人口中神秘的“江家别墅”,有着高高的铁艺围栏和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
二楼的窗户很大,镶嵌着干净的玻璃,此刻,厚重的丝绒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
缝隙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
林晚好奇地歪着头,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颗糖——晶莹剔透的苹果味。
她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里,那股初来乍到想要交朋友的热情还未散去。
她鼓起勇气,迈开小短腿,跑到了两家相邻的矮篱笆边,仰起脖子,努力朝那扇高高的窗户望去。
玻璃后面,一个男孩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看起来比她大一点,约莫九、十岁的样子,穿着熨烫得笔挺的白色小衬衫和深色背带短裤,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侧身站着,脸孔在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里显得异常白皙,甚至有些缺乏血色。
他的眼神很静,像沉在深潭里的石子,静静地看着楼下小院里刚才那场热闹的分糖仪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羡慕,也不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和……一种林晚还无法理解的、属于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沉寂。
他像一尊漂亮却冰冷的瓷娃娃,被关在华丽的橱窗里。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林晚。
她不喜欢那种沉寂,那让她觉得心里闷闷的。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里那颗裹着透明玻璃纸的绿色糖果,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朝着二楼窗户的方向,用力挥动起小小的手臂,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
“喂——!”
她脆生生地喊,“你——要——吃——糖——吗?”
声音在安静的午后传得很远,惊飞了篱笆上的一只麻雀。
窗户后的男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笑容晃了一下。
他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受惊的翅膀。
他没有回应,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是目光不再飘忽,而是首首地落在了楼下那个挥着手、笑容耀眼得有些傻气的小女孩身上。
阳光穿过玻璃,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沉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林晚见他没反应,也不气馁。
她想了想,低头在地上捡起一张刚才掉落的最漂亮的、印着金色星星的紫色糖纸。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抚平,然后瞄准二楼那扇窗户的玻璃,用力地、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把它“啪”地一下贴了上去!
小小的糖纸,像一枚突然绽放的紫色勋章,牢牢地粘附在巨大的、冰冷的玻璃窗上。
金色的星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突兀却又奇异地充满生机。
男孩的视线,终于被牢牢钉在了那张小小的糖纸上。
他微微向前倾身,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层笼罩着他的沉寂薄冰,在糖纸折射的斑斓光点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
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只手,指尖轻轻碰触到了冰凉的玻璃内侧,仿佛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就能感受到那张糖纸的温度。
就在这时,楼下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妈妈端着刚洗好的衣服走了出来。
“晚晚,跟谁说话呢?”
她一边晾衣服,一边随口问道。
林晚立刻像只小雀儿似的跑到妈妈身边,指着二楼窗户,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妈妈妈妈!
你看!
隔壁楼上的小哥哥!
他一个人在那里,好安静啊!
我想给他糖吃,他好像…没听见?”
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纯然的天真和困惑。
林妈妈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看到二楼窗帘缝隙后那个小小的、衣着考究的身影,以及玻璃上那张显眼的紫色糖纸。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叹息。
她放下手中的衣服,蹲下身,轻轻摸了摸林晚柔软的头发,声音放得更柔和:“晚晚,那是江家的小少爷,江屿。
他可能……不太方便下来玩。”
林妈妈斟酌着词句,不想过早地让女儿感受到那无形的壁垒,“他们家,和我们不太一样。”
“不一样?”
林晚眨巴着眼睛,显然没太明白,“哪里不一样?
糖也不一样吗?”
她固执地摊开手心,那颗翠绿的苹果硬糖在阳光下像一颗小小的翡翠。
林妈妈看着女儿清澈无垢的眼睛,一时语塞。
她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不一样”,林晚却己经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又跑回了篱笆边。
她仰起头,再次看向那扇窗户,这一次,她不再犹豫,将那颗象征着友谊和分享的糖果,用尽全力朝着二楼的方向高高举起,声音清脆而执着:“江屿!
给你!”
她喊出了刚刚知道的名字,“苹果味的!
可甜啦!”
小小的糖果在她高举的掌心,像一颗充满希望的绿色信号弹。
二楼的玻璃窗后,江屿清晰地听到了那声呼唤。
他的名字,从一个陌生女孩口中喊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暖融融的力量。
他看到了那颗被高高举起的、在阳光下剔透发亮的绿色糖果。
那沉寂如深潭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涟漪,如同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甚至看到小女孩因为用力而微微踮起的脚尖,和脸上那混合着期待与固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渴望,像初春的草芽,悄然顶开了他心田冰冷的冻土。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颗糖在舌尖化开的清甜滋味,那是楼下小院里的烟火气,是那个女孩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是他苍白世界里从未有过的浓烈色彩。
他放在玻璃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身体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他:下去。
也许……可以下去?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转身离开窗边的瞬间——“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轻响,自身后传来。
是皮鞋鞋跟轻轻点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
江屿的身体猛地僵住。
那根刚刚划亮的火柴瞬间被无形的寒风吹熄,只留下呛人的灰烬。
他眼底刚刚泛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被骤然掐灭的烛火,迅速沉没,重新被更深的沉寂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顺从所覆盖。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那个看向窗外的姿势,小小的背脊却瞬间绷得笔首,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楼下,林晚还在高高举着那颗糖,仰着的小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像个小太阳。
她完全不知道二楼发生了什么,只是执着地等待着回应。
二楼的窗帘缝隙里,江屿的身影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冻结。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轮廓。
然后,在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之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转过了身。
窗帘缝隙变得更窄了。
就在他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厚重丝绒窗帘后的最后一刹那,林晚清晰地看到,他那只刚才还贴在玻璃上的、白皙的小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却极其细微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留恋,轻轻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空气中残留的、那颗苹果糖的甜香。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困惑的涟漪。
窗帘彻底合拢了。
那张贴在巨大玻璃窗上的、印着金色星星的紫色糖纸,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寂寞而突兀的光彩。
它像一个小小的宣言,又像一个无疾而终的问号,牢牢地贴在两个世界之间那道冰冷透明的屏障上。
林晚高举着糖的小手,终于有些酸涩地慢慢放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颗无人接过的翠绿糖果,又抬头看看那扇重新变得幽深、紧闭的窗户,以及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单的紫色糖纸。
小小的眉头,第一次困惑地、轻轻地蹙了起来。
风拂过小院,带来栀子花的香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隔壁别墅的、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像某种庞大机器冰冷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