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做惯了洋生意,深知“礼多人不怪”的道理。
他走南闯北这些年,最懂府里女眷的心思——比起金银珠玉的厚重,那些漂洋过海来的西洋物件更讨喜:胭脂是用玫瑰花瓣蒸出来的膏,香膏里掺着南洋的香草,连眉黛都装在描金的小瓷罐里,单是看着就透着新奇。
因此每次去西洋诸国,他总要在当地最大的洋行搜罗些新鲜货,回来分给各房,既显体面,又能让后院少些闲气。
去法国那次,原是为了洽谈一笔丝绸生意——江南的云锦要运到巴黎,得先与洋商敲定价钱。
正事忙到第三日,他才托了相熟的生意伙伴:“按老规矩,去那家老字号洋行挑些女眷用的,拣时兴的来。”
那洋行在巴黎最繁华的街上,门面是奶白色的大理石,推门时铜铃轻响。
柜台全由整块水晶玻璃打造,透亮得能照见人影,里面陈列的瓶瓶罐罐都裹着描金标签:玫瑰香粉装在鹅蛋形的玻璃罐里,罐口嵌着银质的小勺子;珍珠面霜盛在贝壳纹的白瓷盒中,盒盖一掀就漫出淡淡珠光。
水晶灯的光从穹顶落下来,把这些物件照得流光溢彩,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像浸了蜜的花瓣。
伙伴按着吩咐,一口气选了半柜台的货,从能画出“远山眉”的烟墨到掺了金箔的润唇膏,样样都挑了最新的样式。
杜老爷亲自过目时,指尖在冰凉的玻璃柜面上轻轻点着,忽然眼角余光扫到了隔壁柜台——那柜台的边缘,嵌着个墨红色的物件。
因玻璃太透亮,乍一看竟像是从这边柜台“渗”过去的影子,边角雕着细密的花纹,在一众闪着光的西洋货里,透着股不声不响的古雅,倒像块浸了百年的老木头。
“那支眉笔的盒子倒别致。”
杜老爷扬了扬下巴,目光在那物件上停了停——笔杆是乌木的,裹着层温润的包浆,可他眼里瞧着的,却是套在外面的墨红木盒,“尤其这盒子,缠枝莲雕得细。”
洋行的服务生是个穿蓝裙的金发姑娘,卷翘的睫毛像小扇子,听了翻译的话立刻笑着躬身:“先生若喜欢,我这就为您取来?”
杜老爷却摆了摆手,指尖转回面前的柜台:“不必了。”
他指了指满柜的香粉香膏,“把这些都包起来,连同装它们的木匣一起打包。”
他并未将那支眉笔放在心上。
府里的眉黛够多了,江南的螺子黛、京城的青雀头黛,哪样不比这西洋货合用?
那木盒虽巧,终究是异乡物件,看过也就忘了。
三日后,满载货物的轮船离了港。
货箱在底舱随着海浪轻轻摇晃,里面的玻璃瓶子裹着软棉,倒比人安稳。
越往北行,海风越凉,混着煤烟的气息扑在甲板上,倒让杜老爷先想起了津门码头的号子——离家,终究是近了。
轮船抵港那日,杜府的管家带着西个小厮,推着板车去码头接货。
箱子抬进库房时,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轱辘轱辘”的响。
开箱清点时,杜老爷也踱了过来,背着手站在一旁,想看看这次的洋货有没有能让沈氏眼前一亮的——她近来总闷在听竹轩,或许一支新香膏能让她多笑两声。
箱盖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玫瑰、香草与蜜蜡的甜气漫了出来,像把巴黎的春天裹了进来。
杜老爷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玻璃瓶子,忽然顿住了——角落里,静静躺着一个墨红木盒。
巴掌大的尺寸,边角的缠枝莲纹在库房的羊角灯下清晰可见,莲瓣的纹路里还嵌着点若有若无的光,正是那日法国洋行隔壁柜台的那支眉笔的盒子!
“这是怎么回事?”
杜老爷眉头微挑,伸手将木盒拿起来。
入手竟有些温,不像寻常木头那样凉,雕纹摸上去光滑得很,倒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分明说过不必拿的。”
管家在一旁连忙弓身回话:“许是洋行的人听先生赞了句‘雕工不俗’,便顺手放进来了?
瞧这盒子的木料和做工,倒像是件值钱的物件,说不定是哪个老工匠的手艺。”
杜老爷摩挲着盒面的雕花,忽然觉得这木盒有意思——西洋货总爱往亮里炫,这盒子却偏要往沉里藏,墨红的底色像吸足了光,反倒衬得那缠枝莲愈发鲜活。
他忽然想起沈氏窗台上那盆兰草,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便朗声笑了起来:“罢了,既是天意让它跟着回来,也是桩巧事。”
正说着,外面传来丫鬟的轻语:“西姨太,老爷在库房呢。”
接着,沈氏的身影就出现在库房门口。
她刚从听竹轩过来,鬓边还别着朵新鲜的茉莉,目光扫过满箱的西洋货,没什么波澜,却在瞥见杜老爷手里的木盒时,眼尾轻轻弯了弯,轻声道:“这盒子真漂亮,像浸过胭脂的老木头。”
杜老爷见她眼露喜爱,心里倒松快了些——总算没白带这趟货。
他将木盒递过去:“老西既喜欢,便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