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这是婉娘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念头。
她看见血珠从额角滚下来,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凉得像冰,滴在青砖地上时,像朵瞬间绽开又枯萎的红梅。
光绪年间的津门,正是漕运与洋务交织的年月。
海河码头白日里泊着南来的粮船、北往的货舰,脚夫们扛着漕粮、洋布穿梭,号子声能漫过半个河岸;到了傍晚,估衣街的灯笼次第亮起,绸缎庄的幌子在晚风里摇,茶馆的说书人刚开嗓,就围满了捧着茶碗的听众。
杜府在津门是数得着的人家。
正门对着估衣街最宽的那条巷,两尊石狮蹲在青石板上,鬃毛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仍透着股压人的气派。
杜婉的娘亲,西姨太沈氏住的“听竹轩”,藏在杜府最偏的西跨院,离主宅的回廊隔着两重月洞门。
院里的青石板缝里生了层薄苔,该是许久没人细细清扫——这处连暮色都比别处沉得早,主宅飞檐那“巨鸟”似的影子斜斜切过来,刚好把轩顶的瓦都罩在暗里,倒真像被彻底忘在了翅膀底下。
西姨太刚进杜府那月,运河里的水还带着江南的温软——正是新茶从钱塘一路运到津门的时节。
茶行的伙计挑着竹篓穿街过巷,青箬叶裹着的清香能漫过半条胡同,连杜府的门房都忍不住多问两句“是今年的雨前龙井么”。
杜老爷那阵子总往听竹轩来。
他爱瞧西姨太捧着茶荷回话的样子:指尖捏着茶则刚要递过来,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半分,眉尖轻轻蹙着,像怕碰碎了手里的东西,偏那双眼睛亮闪闪的,藏着点江南水土养出的软。
就因这一点怯生生的娇,他让人从库房里寻了套霁蓝釉茶具来——釉色像雨洗过的天空,杯沿描着细白的缠枝纹,捧着时能映出她腕间银镯子的光。
连轩里的窗棂都换了,先前糊的毛纸换成透亮的明瓦,日光漏下来是匀匀的暖,落在青砖地上像铺了层碎金。
沈氏常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
手里的茶盏还温着,鼻尖萦绕着新茶的清润,能看见丫鬟们在院里铺开竹匾,把新收的桂花倒进去——金黄金黄的花瓣沾着点晨露,风一过就簌簌地动,香气混着茶香往肺腑里钻。
西姨太望着那些在日光里慢慢舒展的花瓣,总忍不住想:日子许是就该这样的,像这新茶要慢慢泡,桂花要慢慢晒,总有一天,能熬出些清润的甜味来。
可这甜味太浅,浅得抵不过后浪推前浪的快。
不出三月,老爷身边就多了位能歌善舞的五姨太,隔月又纳了会打马球的六姨太。
沈氏本就不是个会争的,宴席上不会抢着敬酒,牌局里不懂察言观色,连丫鬟替她预备了“该去主院请安”的话,她都只说“老爷若想见我,自会来的”。
渐渐的,老爷踏足听竹轩的脚步就稀了,明瓦漏下的光里,连飞尘都落得比从前慢。
中秋那日,各房都备了热闹的戏班子,丝竹声顺着月洞门飘过来,衬得听竹轩愈发冷清。
沈氏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下那微弱的悸动让她鼻尖一酸。
入府刚满两月,这孩子来得这样巧,像上天悄悄塞给她的一块暖玉。
管家来传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敷衍:“西姨太,老爷说您身子重,今年的家宴就不必去了,厨房给您留了燕窝。”
沈氏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的月光淌在青砖上,亮得有些晃眼。
她知道,从今夜起,听竹轩的门或许会更冷,但她怀里揣着的这个小生命,会替她挡住那些透骨的风。
日子照旧清苦,却多了份踏实。
下人们看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虽不敢怠慢,却也少了几分热络。
沈氏不在意,每日只对着窗台上的那盆兰草说话,说些江南的雨,说些儿时的月,末了总会轻轻加一句:“宝宝要乖乖长大。”
西姨太不知道,此时千里之外的法国洋行里,一支墨红木盒正静静躺在玻璃柜的阴影里,等待着与她们母女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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