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城东区十七巷的空气,像浸满了水又拧不干的旧抹布,沉甸甸地糊在人脸上。
夕阳的余烬给斑驳的筒子楼外墙涂上一层黏腻的橘红,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衬得楼道里更加阴冷潮湿。
高阳推开锈迹斑斑的单元门,钥匙碰撞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格外刺耳。
三楼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绿漆门敞开着,母亲系着围裙的身影在厨房狭小的窗口晃动,油烟机轰鸣着,也压不住邻居李大妈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
“……哎哟,王姐,不是我说,你家阳阳多好的孩子,平时看着也机灵,怎么就在这临门一脚……”声音刻意拔高,透过楼道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廉价的同情和难以掩饰的窥探欲。
“这年头,没个名牌大学的文凭,跟路边的野草有什么区别?
风吹就倒,谁都能踩一脚。
老高单位效益也不好了吧?
啧啧,以后可咋办哟……”母亲在厨房里翻炒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锅铲碰着铁锅的声音更响了。
高阳的脚步停在门外,没有立刻进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楼道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球上。
尖刺干瘪,蒙着厚厚的灰。
他今天刚查了高考成绩。
落榜。
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地沉重。
十七年按部就班,最后换来一个冷冰冰的“未达线”。
电子屏上滚动的名单没有“高阳”两个字,像橡皮擦,轻易抹掉了一个少年时代。
他推门进屋。
“回来啦?”
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脸上挤出笑,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些,“洗洗手,吃饭。”
她没提成绩,也没问李大妈的话他听见没有。
饭桌上很安静。
父亲埋头扒饭,偶尔咳嗽两声。
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花环城某处又发生了一起“特殊能力者”纠纷,警方执法官己介入调查。
屏幕上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肩章上似乎有个青铜徽记。
“吃饭,别老看电视。”
母亲给高阳夹了一筷子青菜。
高阳“嗯”了一声,低头扒饭。
饭菜的味道很淡,混着一点油烟机没吸干净的油烟味。
李大妈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野草”、“谁都能踩一脚”。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胸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坠着五脏六腑。
他想起考场上的笔尖,沙沙作响,写下的东西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草芥。
他脑子里冒出这个词。
也许自己真的就是。
吃完饭,高阳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间。
书桌上堆着高高的复习资料和模拟试卷,像一座嘲笑他的墓碑。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注解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芒闪烁,映照在对面楼体的玻璃幕墙上,光怪陆离。
他盯着那片流动的光影,意识有些放空。
疲惫感潮水般涌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靠在椅背上,眼皮越来越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嗡!
一种奇异的震颤,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身体内部、灵魂深处猛然迸发!
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高阳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又被一片无法形容的“光”充斥。
这不是视觉上的光,更像是精神层面的感知被强行拽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脚下是坚实、温润的……土地?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无垠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大地”上。
这大地由纯粹的、凝练的精神能量构成,空旷,寂静,带着一种亘古的苍茫。
头顶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混沌迷蒙的雾气,缓缓流转,仿佛孕育着一切可能。
这是哪里?
他茫然西顾。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活物,只有他自己和脚下这片虚无般的“大地”。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比高考落榜更甚,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放逐到了时间的尽头。
就在这时,他心有所感,猛地看向自己脚下的“土地”。
一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绿意,正顽强地从那凝练的精神能量中破土而出!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凝聚到极致的光影,形态清晰——一株草。
纤细的茎秆笔首向上,带着一种倔强的姿态。
茎秆顶端,托着一枚……叶片。
是的,只有一枚叶片。
那叶片形状狭长,边缘光滑流畅,薄如蝉翼,却又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锋利”感。
它并非翠绿,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浅金色,内部流淌着细密的、如同液体金属般的脉络,散发着微弱的、清冷如月光般的寒芒。
这寒芒极其内敛,却仿佛能轻易割裂视线所及的任何东西。
高阳的心神完全被这枚奇异的叶片吸引。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
就在他精神意念凝聚的瞬间,那枚浅金色的叶片微微颤动了一下。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寒光,无声无息地从叶尖射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华丽的轨迹。
那道寒光细如发丝,快逾闪电,瞬间就刺入了前方那混沌迷蒙的雾气之中。
下一刻,令人震撼的景象出现了。
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厚重粘稠的混沌雾气,竟被那道细小的寒光……整齐地切开了一道缝隙!
切口平滑如镜,边缘残留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透过那道缝隙,高阳甚至隐约看到了更深处,似乎有星辰般的光点在闪烁,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更纯粹的虚无。
雾气缓缓蠕动,试图弥合那道缝隙,但切口处残留的锋锐之意却顽固地抵抗着,让弥合变得极其缓慢。
高阳呆立当场。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传遍了他整个精神体。
震惊、疑惑、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力量感?
这株草……是什么?
这道光……又是什么?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那片奇异的精神大地、那株孤傲的草、那道斩开混沌的寒光,都像退潮般迅速远去。
“高阳?
怎么开着灯就睡着了?”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关切。
高阳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炽灯光晃得他眯起眼。
他依旧坐在书桌前,手臂因为趴着有些发麻。
窗外是花环城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对面楼体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的喧嚣。
刚才……是梦?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道寒光的冰冷触感,灵魂深处,那株草的形状和那道斩开混沌的锋锐之意,清晰得如同刻印。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拉开抽屉,翻找着。
在一堆旧杂志和试卷下面,摸到一张质地挺括的硬纸。
拿出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宣传单。
上面印着联邦执法官的徽记——交叉的剑与盾,背景是星辰。
下方一行加粗的字体:联邦执法官·花环城分局·青铜令招募考核通知高阳的目光落在“青铜令”三个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邻居李大妈那句“野草”又在脑海里回响,带着刺耳的余音。
他沉默地看着那张招募单,眼神深处,那抹清冷的寒芒似乎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将招募单仔细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窗外,霓虹依旧。
城市的光影在他平静的脸上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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